56 番外·满江红·二(1 / 1)
细微的扑簌声打破了一方死寂,温靖劭倏然回头,见是程明踩着一地枯枝败叶而来,脚步却几近无声。
四目相对间,温靖劭仿佛看见那糟乱须发掩藏着的,几乎辨不清的面目上充满兴味的一笑。
他漠然转回目光,避开了遍地尸体的路,另选了个方向出发,不再理会身后跟随的人。
然而对方却不肯给他一个清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数十丈之外的人已倏忽近至身旁,这一手仿佛缩地成寸的功夫令温靖劭悚然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你不逃?”
程明声音轻忽,犹带笑意,却只令人觉出一股事不关己的冷漠意味。
“也是,便是想来拿你,只怕也□□无术……呵,为何不去添一把火?”
温靖劭径自赶路,仿佛全然听不见。
“我实在好奇,这些年你竟然没有回去报仇,是不敢,还是不愿?”
“不愧是温将军,天罗地网之中还能逍遥这么多年……”
“不如你来猜一猜,这回来的,是陛下,还是殿下……”
……
如是一番絮叨不休,百般撩拨,温靖劭终于忍无可忍,冷冷道:“跟着我作甚?”
“哈。”程明低低嗤笑了声,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为了看戏啊。”
温靖劭额角跳了跳,就此闭了口,再不发一言。
他很清楚,以他的实力,绝对无法奈何这人半分——方才那移形换影的一招,绝非寻常人可以做到,令他感觉到了与二十多年前,那场不堪回首的梦境中,如出一辙的危险气息。
许多事情,他甚至连想都不愿再想起,纵然已竭力去恨,却不过是自欺欺人。不提起,亦无法忘记,只因那些过往,不仅仅是耻辱,更是难以消解的痛苦。
当年梁王宫中一场梦魇,时至今日他仍是一知半解。旁人眼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国太子,他看到的却是飒爽绰约的红绡姑娘。
他记不起半点家国重担,更不知父亲为他殒命沙场。他与他的杀父仇人成了亲,夜夜笙歌,被翻红浪,耳鬓厮磨之际看到的摸到的皆是女子软玉温香。
彼时他却不觉有半分不妥。
直至后来,沈钺自边关远赴梁王宫救他脱身,待他终于清醒,却是身在枯荣寺中,禁军重重把守,他彻底落入罗网。
檀香缭绕之中,满寺的僧人错落围坐在他左右,木鱼声与诵经声铺天盖地涌入耳中,盘绕回旋,渐渐砌成密不透风的高墙将他禁锢,又如万钧山岳沉沉坠下,迫得他几近窒息,浑身筋骨脏腑无一不痛苦难当。那真直似噩梦般的七个日夜。
此后,他留在枯荣寺休养生息,燕岑晔偶尔去看他,待他伤势痊愈,便将他押入宫中……
温靖劭醒过神,不愿再回想,纵然此去多年,有些事,终究也无法释怀。
过去的,从来都是事,而不是人。
当此一刻,尘封的记忆揭开一星半点,温靖劭笃定梁鸿霄与程明这两人半点干系也无,那程明又为何会有如今际遇?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
鬼神之事,于曾经的温靖劭而言不过是天方夜谭,然而他见识过梁王宫中迷魂之术,消受过枯荣寺里佛音洗劫,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温靖劭已信了,只是程明此人……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忆起一事,十多年前,落霞谷一战,他去救援的路上,途径一悬崖,峭壁之中有灵光大盛,沛然灼目,他下到半腰山洞中,在那里发现了人事不知的程明。而后他二人深入,在山洞尽头看到了枯荣寺中的那个小僧人——且是十数年过去,丝毫未见长大的幼僧。
此后,天地突现异象,丘峦崩摧,天降劫雷,山川色变,温靖劭顾不得去探究洞中诡怪,匆匆赶往落霞谷……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雷劫降世,万物俱为蝼蚁,成败转头皆空。
黑雾遮天蔽日,天崩地裂那刻,叛军已被屠戮殆尽,漫山遍野黏稠的血色几乎凝成一片污浊血海,举步踏入其中,浓稠的血渍险些没及脚踝。纵然驰骋沙场数十年,见证过无数的死亡,在那一刻,温靖劭依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他仿佛能听见满山谷里孤魂的哀鸣,大地仍在不间断地震动,大大小小的山石不时滚落下来,血渍飞溅,阴风怒号,鼻息间尽是挥之不去的浑浊血腥气,令人几欲作呕。落霞谷中已无一活物,入目皆是残肢断臂,淹没在血海中的刀枪与护盾,被整齐削掉的躯体,破碎的头颅,根本分不清敌我。
温靖劭闭上眼,那可怖的一幕,哪怕过去十年之久,仍不时进入他的梦魇,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几近窒息,夜不能眠。
然而造成那一切的人早已不在了,销声匿迹,杳无音信。他仍能忆起少时与沈钺朝夕相处的每一个画面,那人每一个微小的笑容,每一次挥动□□时的凌厉身姿,偶然间的肃煞消沉,沉眉怒目时唇角微不可察的嘲讽,尽都历历在目,可是经历那一切的少年已遍寻不见,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切更像是一个太过久远的旧梦,昨日种种不可追,自他逃离燕国那一刻起,过往短暂欢乐,家族荣耀,屈辱,爱恨……便如流云尘沙随风而去,连同那些尚未有答案的疑问一并埋葬,轻易不再提起。
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砸落在眉间,温靖劭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天光晦暗,乌云逐渐汇聚,不多时便将迎来一场暴雨。
他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大雨降临前到达了下一个村落,仍旧是山林附近的几户人家,未见历经乱象的痕迹,想必村民一早便已逃离。
温靖劭推门进了一间看起来颇为结实的屋子,程明紧随其后。房间里空空荡荡,唯有积了厚厚灰尘的一张桌子数把椅子,当是这家的主屋,隔壁是厨房,然而这个当口,谁也没有做饭的心思。
“你找过小沈……沈钺。”温靖劭沉默地咀嚼着干粮,蓦地开口,平平的叙述,而非疑问。
程明踞坐在黑暗中,抬手接住温靖劭忽然扔过来的干粮,漫不经心道:“唔。”
房中复又沉寂下去,片刻后,暴雨倾盆而至,雨点打在树叶上,接连不断的噼啪声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音响。
“我快死了,”程明低哑的声音忽又响起,夹杂在狂风骤雨中,听不甚分明,他仿佛笑了一笑,说道,“我总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遇到这样古怪离奇的事,所以我去找他,没找到,人间蒸发了罢。”
“他那个师父,不是寻常人,你知道罢。”他像是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语气骤然冷沉下来,语速很快,根本不待温靖劭回答,“两年前,我遇到一个道士,本想杀我的,最后败于我手。那道士认得他们师徒,他说沈钺是……借尸还魂。他师父,那个和尚,叫宣和罢,据说极强大,斩妖除魔从未失手。呵,但那道士说,那和尚本身就像是魔族出身,不知怎么盘踞在凡人肉身里。”
“你信么?神仙妖魔,谁能相信?”程明转过头看着他,一双眼眸在黑暗里泛着微红的光。
温靖劭盯着那两点幽光,已瞬间绷紧了背脊,浑身真元蓄势待发,口中却缓慢道:“是那个时候,那个山洞里,你遇见了魔,被侵蚀,所以快死了。”仍是平平的语气,没有惊讶,没有不可置信,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
“对,你说得没错,”程明哼笑了声,“我被侵蚀了,得到了奇怪的力量,变成了不人不魔的怪物,那股力量在膨胀,我早晚会被完全吞噬,失去人的意识,变成真正的魔,所以那个道士让我吞了一张符,给我画了奇怪的印记,化解那股力量。”
程明住了口,不再说下去,然而温靖劭已明白了,被魔的力量侵蚀的凡人,最后会怎样?即便那力量能够消解,可是被侵蚀的,无论是躯体还是魂魄,肉体凡胎之人如何能够安然无恙?到底也逃不过一死。然而,是作为一个人死去,还是变成没有意识的怪物苟且偷生?对程明而言根本不用选择。
暗红的光芒消失,程明闭上了眼睛,他像是极度疲惫的模样,靠着墙角,不复白日里的轻薄与嚣张,连呼吸都虚弱下来。半晌后,他微微转过头,朝向温靖劭,气若游丝的声调,却仍带着点不羁的意味:“这世上无人认得我,你我多少也算得故人,等我死了,劳你给我收尸,可好?”
温靖劭没有回答,他坐在桌旁,随手拧开酒囊,灌了一口酒,辛辣的灼热感直烧入肺腑,驱散了几分秋日的寒意。
他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