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番外·满江红·一(1 / 1)
暴雨倾盆,是凄烈妖异的鲜红,浓浆般的血色。遍地尸骸堆积如山,有残肢断臂间或半个头颅骨碌碌滚下来,落在他脚底。
天际黑云翻腾,几欲摧天裂地,便在那瞬息之间,雪亮电光撕开乌云,映出天地间这炼狱般的场景,惊雷炸响,山河崩裂——
“咔——”
尖利刺耳的炸雷声穿云裂石,在天地间不断回荡,温靖劭猛地弹起身,悚然自惊悸中清醒,冷汗如浆,不自主地急剧喘息,却始终未发出半点声响。
夜色正浓,万籁俱寂。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疾奔,适才方得片刻小憩,他的思绪仍是清晰无比。定了定神,侧耳倾听片刻,复又拨开遮掩洞口的草丛凝神细查,终于确定连日追捕的人已然远去。
又静静调息片刻,待中天明月彻底被阴云掩去,温靖劭这才出了栖身的洞穴,循着野草密林掩映下的黑暗小径离开。
十年了,整整十年,这样的追捕从未停止。
第一年,他的通缉令贴遍了燕国大街小巷。燕岑晔遣了三千羽林卫,几乎将这初初统一的疆土翻了个遍,只为捉拿他这大燕叛将。
第五年,通缉令已然撤了下去,仿佛一切都复归平静,然而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的追兵令温靖劭明白,一年又一年,前来追踪他的人,只多不少。
如今,已是第十年。
破晓时分,天光渐明。温靖劭夤夜跋涉,行至一汪清澈水潭边,酣畅淋漓痛饮一番,捧了水反复泼在面上,这才长舒口气,仿佛又活了过来。
若是从前燕岑晔不知他温靖劭行军用兵之能,那么经过这十年博弈,对他的能耐,当是再清楚不过。
反追踪反伏击的手段,温靖劭炉火纯青。如今追击他的人不只是羽林卫,还有影卫营出身的大内密探,每一个都是追踪高手,更兼功力深厚,若是正面对上,难有胜算。
所幸又一次逃出生天。
值此荒郊野外,温靖劭盘膝闭目,真元运行数个周天,体力恢复过来,便褪了衣物,沉入潭中洗去一身尘土,这才重新上路。
此前因为察觉追踪之人,不得已与两个孩儿分开,约定于济州安庆府会合。温靖劭并不急着寻去,一则怕追踪之人尚未远离,二则存了令兄弟二人好生锻炼一番的心思。
温霆风与温霆云年岁已十四,却鲜有锤炼之机,便是那些年他远走沙场的时候,亦有温喻等人守护母子三人左右。然而待得瑜娘病逝,他便遣散了温喻等一干弟兄——温家已不复存在,如今的他,不过一介山野之人,弟兄们实不该再受他牵累,惶惶终日,居无定所。只温喻执意留下,及至前年遇上心爱的女子,成了亲,才终于决定离开。
两个少年平日只是练武读书,因要隐蔽行踪,更不能与旁人多打交道,极是不谙世事。此番离开父亲如此之久,不知会有何际遇。
温靖劭倒是不担心他二人有甚危险,兄弟俩天赋卓绝,武学造诣在这个年纪已相当出类拔萃,温霆风深沉稳重,温霆云满腹机诡,便是真有艰难险阻,也不当危及性命。
接连数日,温靖劭盘桓于山林之中,其间又遭遇一波追踪,待他谨慎地绕过一座乡野小镇,掩去所有行迹之后,方才觉出些不对劲。
那些人仿佛一夜之间尽皆消失,温靖劭不确定此间是否有何阴谋,可一路尾随搜寻他的人确实忽然之间全部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
温靖劭心有疑虑,却不敢掉以轻心,又迂回行路数日,一路乔装易容,方才确认身后再无追踪者。
这一日,他抵达青州淮阴府,购置马匹干粮,预备北上济州与两个孩儿会合。
方一出淮阴主城,便见城墙下数个流民精疲力竭地靠着墙根歇息,皆是衣衫褴褛,面带病色,不一时便有守城的士兵前去问询。
温靖劭驻马听了听,依稀自那几人晦涩口音中辨出临州陷入战乱的消息,顿时皱起眉。
临州靠近东海,属于原本的齐靖版图,然而如今,天下之大,皆是大燕领土。
诸国兼并,数十年来,这样的动乱从来不少,唯一令温靖劭心中忧虑的是,临州距淮阴不远,且正是北上安庆府的必经之地。
——此外,追踪者的突然消失,又是否与临州战乱有关?
这一场始料不及的战争令温靖劭改变了原本的计划,担心战火波及济州致两个孩儿遇险,他一路策马疾驰,不出三日便至陵江渡口。
陵江对岸便是临州地界,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多的是逃难而来的流民,以及携家带口远远逃离这极可能被烽火波及之地的百姓。温靖劭于渡口徘徊半日,方才寻到一位愿渡他过江的船家。
那船家一路战战兢兢,显然十分担心遇上甚么波折,未曾想,船行至江心,果然碰见了阻碍。
“等等。”温靖劭紧皱着眉,望见江中缓缓飘过来的一具浮尸,沉声道。
船家亦看到了那具尸体,顿时骇了一跳,面色青白,惊恐地哆嗦着:“客、客客官……小老儿不不、不过江了,您再去找找别的船……”
温靖劭看了老船夫一眼,取了锭银子置于舱中,淡道:“老人家勿忧,只消渡在下至江边浅滩,”顿了顿,续道,“不去码头。”
老船家迟疑半晌,终未坚持返航。
片刻后,温靖劭看清了那具缓缓接近的“尸体”,登时一惊。
那人面朝上浮在江中,一身破烂黑色武袍,蓬头散发,满脸糟乱的胡须,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面色苍白,已冻得发紫。
却是故人。
十年前那惊天动地的最终一战后,与温靖劭一同自前线遁逃,而后分道扬镳,六年前曾在塞外遇过一回,那人却是见面不识,仿佛根本不认得他,此后再无音讯。温靖劭不在意,不过是萍水之人。却未料到竟会于此时此地相逢。
——程明。
温靖劭并未迟疑,一刹那提气纵身,跃出数丈后,踏波借力,一个翻身自水中捞出了人,脚下疾点,迅速腾跃,飞身回到船上。
船夫已被这一幕震惊得失声,惊骇地瞪眼看着他。
温靖劭将人放下,沉声道:“开船罢。”
还有呼吸,极微弱。
温靖劭沉吟片刻,将人翻转过来,一膝顶在其腹部,掌心拍击背心。片刻后,便听见程明一声呛咳,口鼻中呛出水来,依稀带着淡淡血色。
内伤?
温靖劭皱眉,见他不再呛水,便将人安置着躺下,不再理会。
老船夫心慌气短地撑着篙,船摇晃得厉害。过得片刻,程明呼吸沉重起来,口中突兀地呛出瘀血,睁开了双眼。
“醒了?”温靖劭漠然看着他。
程明缓慢地转动眼珠,盯着他半晌,微弱的声音道:“是你?”
温靖劭挑了挑眉:“你认得我?”
程明闭上了眼,缓缓道:“现在……认得了。”
他的状态显然不寻常,内伤极重,又在江中漂流数日,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清醒过来,正常人——即便是绝世高手,也不可能做到。
温靖劭听着他渐渐强劲起来的呼吸声,并无开口相询的打算。活到这个年纪,他早已没了所谓的好奇心,旁人的事,与他有甚么关系?
不过是意外的故人偶遇,救便救了,这一程短暂旅途,上了岸,便再不相干。
然而这一回,温靖劭却是失算了。
这人显然没有就此分道扬镳的打算,他跟在温靖劭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吐出两口血,呛咳得撕心裂肺,喘息声如老旧破败的风箱,嘶哑噪杂。
温靖劭额角青筋暴跳,索性运起轻功,一路疾奔。江岸上一丛丛高大的灌木遮蔽了他的身影,半个时辰后,他停在了一座明显被战火洗劫过的村庄中。
村中房屋稀稀落落,看得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村民似是迁走了,西北角塌陷的茅屋下,露出几条支楞着的手臂。
温靖劭眉头紧皱,上前查看片刻,蹲身拨开了茅草。
数个死不瞑目的士兵,尸体上插着羽箭,显然是在措手不及中死去。房屋应是在打斗时塌陷的,东北方向通往密林的小径上,一路横陈着尸体,有大燕近卫营侍卫以及羽林军士兵,也有不知身份的黑衣人。
显然,这里经历过一场有预谋的暗杀。
——近卫营中人,皆是武力高强功力深厚之辈,如此猝不及防便死,足见来人手段之利。
而且……是谁呢?能遣羽林卫与近卫营重重保护的人,会是谁?
温靖劭心口渐跳渐快,轰响如擂鼓,震得耳中嗡鸣一片。
他看着眼前仿佛望不到头的树林,几乎生出一种彻骨的恐惧,仿佛脚下踏着的,是一条通往业火地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