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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望君笑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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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八月间,朔风瑟瑟来袭,边关收到溧阳城来的消息,裴毓殊任期已满,即将调离,请主将前去交接人事。

沈钺应了,并未将此事交待下去,自己牵了马往城内出发,心下转念想到:京官外放,任期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从未听闻只一年便满期的,是朝中不利于裴毓殊的人已然铲除?还是燕岑晔遇到了麻烦?亦或是……“监视”顺带休假的任务已结束,这“监官”要回京复命去了?

刺史府中,沈钺漠然与裴毓殊交涉,都是老谋深算的人,话里机锋暗藏,处处罗网,声色不动间便成陷阱。

沈钺不主动出击,然而行止言辞滴水不漏,四两拨千斤的本事使得行云流水,直让人看不出深浅。数个回合后,裴毓殊见果真套不出话,这才第一次正眼审视面前这位沈将军。

裴毓殊其人,天资过人自然心高气傲,虽则这点傲气表面上不显,且随着他青云直上并年岁愈长,逐渐沉淀为举手投足间的清贵风雅,然而但凡有些城府的人,自是能够察觉到那股并未刻意收敛的自矜自傲。

平心而论,他不大瞧得上武将之流,只觉自古以来武将多愚鲁,空有蛮力而无头脑,便是有那么些聪明点的,也大多落不到好下场,于治国无甚益处。至于打仗,最高境界乃是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动辄数十万人对敌,死伤不计其数,却是落了下乘。

他自以为凭他的才智,哪怕统帅三军也是足够的,从未想过会在这么个小小的武将面前栽了跟头。

裴毓殊警惕起来,他忽然想,陛下命他注意这个人,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沈钺垂眸抿了口茶,似是全未注意到对面那人深沉的目光,一番交锋已毕,他仿佛忽地惊醒过来,心里突突地跳,冷冷想道:我在做什么?

当年皇城诏狱外初见裴毓殊,只一眼他便明白这人心气颇高看不上他,他无意争锋,只如裴毓殊所想,作出个愚直寡语不近人情的样子,这人果然信了,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而如今,便是方才这一番唇枪舌战,他已然暴露了自己,在眼下这处境中,无异于玩火自焚。

沈钺胸口鼓噪得厉害,心念电转间,冷汗浸湿了后背,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诡异的兴奋感惊涛骇浪般淹没了他,一股扭曲的亢奋充斥着胸臆,令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直面这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

——太久了,他实在等得太久,便以性命作注赌这一场。一切都该结束了。

时辰不早,天色渐暗,眼见探不出沈钺的底,裴毓殊便放下茶盏,打算送客了。这一场“交流”实在算不上愉快,错估了对手的实力,竟将猛虎看作了家猫,合该阵前失利。

然而心里再不高兴,面上工夫仍得做足,裴毓殊笑得温文儒雅,正待开口,却忽闻外面小厮一声高呼:“大人!”

裴毓殊皱眉:“何事?”那下人声音惊恐失措,实在失礼。

一小厮狼狈地撞进门来,疾跨几步踉跄扑倒,手中捧着的盒子摔落在地,震了一震,盒盖掀开了些,一股浓稠的血腥味霎时充斥了整个小院。

裴毓殊悚然一惊,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那方方正正尺高的木盒,盒子外壁雕琢的花纹煞是精美,然而盒底却有暗色黏液缓缓流淌出来,逐渐爬向远处大地。

那小厮险些扑在木盒上,骇得肝胆俱裂,惨嚎一声,连滚带爬地离远了些。

“慌什么?!”裴毓殊一声厉喝,止住了那人动作,冷冷问道:“哪来的?”

小厮抖抖索索地跪好了,声音直打颤:“方方方、方才有个人送来的……还、还有封信,说是交给、交给沈将军!”

“立刻派人去追!信呢?”

信被呈上来,裴毓殊接了,转手递给沈钺。

沈钺看了眼那木盒,展开信纸,上面只简单的一句:此前约定的礼物,望君笑纳。因沈钺并未避着,裴毓殊也见了信,面上却不动声色,似在沉思。

沈钺放下信,举步走近那木盒,撩开衣摆半蹲下身,缓缓掀开了盒盖。

尽管心里已有了底,然而真正见到盒中那物时,沈钺仍不由心中巨震——只见一颗垂垂老矣的人头正正当当地安置在盒中央,头脸倒还齐整,只是双眼翻白,死不瞑目。半截枯树皮般的脖颈浸在汩汩血液中,证明这头颅新鲜得很。

只一眼,沈钺便认出,那正是当年沈家血案的主谋——南岳太尉潘林正。他怎么会忘?那张曾无数次出现在少年时噩梦中的老脸,每一道沟壑似的皱纹都仿佛爬满了蛆虫,对他露出阴惨惨的笑……

这冲击不可谓不大,沈钺身躯僵直,呼吸渐重,半晌动弹不得,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骤然回过神,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漠然道:“末将并不认得此人,礼物一辞更不知从何说起,这是离间,裴大人。”

他还能说什么?对方特意挑了这样一个时机,爪牙果然伸得很长,军中有细作,不定这刺史府中也有。即便裴毓殊此刻不知他沈钺与这盒中头颅的恩怨纠葛,只怕一封信送往皇城,也很快便会知道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不过是提前些时日,他的辩白不会改变什么。燕岑晔能查到的消息,旁人未必不能掌握,牺牲一个潘林正,将他彻底拉下马,且永无翻身之日,这买卖实在划算得很。

这一次,他怕是连上战场的机会也无有。

裴毓殊拂袖负手,淡淡一笑:“沈将军忠义无双,断不会做出有伤国祚之事,裴某自然相信将军。”

“时辰已晚,将军军务繁忙,我便不耽搁了,请将军放心,一旦追回送信之人,必定还将军一个清白。”

沈钺不置可否,拱手一礼:“告辞。”

当夜,刺史府一封加急信件秘密送出,不出五日便直抵皇城。

九华殿中,夜半时分,燕岑晔披衣而起,接过暗卫送来的信,就着琉璃灯晕黄的光细读。不片刻,他倏然睁大了双眼,唇角霎时向下抿出一个极冷厉的弧度,怒气几乎喷薄而出,然而他终究忍住了,只将那薄薄一张宣纸狠狠揉进掌心。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脑中一时翻滚着许多念头,此刻,多疑而霸道的心性尽数掌控了他,他的思绪渐渐清明,想到日前皇城中流传的那些消息,他的确是不作为,任由流言甚嚣尘上,不过是想看一看那沈钺究竟是什么态度,对他,对大燕,又有几分忠心在。

然而他到底还是失望了,那人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全未将这些放在心上。

燕岑晔第一次感觉到有什么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沈钺如今声震四海,往日那些仇敌也不再是他的威胁,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成为他的软肋?温靖劭?不,那是他自己的软肋,而非能够拿来威胁旁人的把柄。

国之利器转眼便可能成为国之凶器,无论这是否是敌人的离间之计,这个人已决计不可再用。燕岑晔一瞬间做出了决定,总归现在还有温靖劭,亦是堪当大任之才,且以他温家祖训,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这一点,他已不再怀疑。

“来人!拟旨!”

伺候笔墨的老太监很快进来,燕岑晔未假他人之手,很快拟好了密旨,传唤来门外当值的心腹侍卫方远戈,瞩他带上暗卫,前去边关传旨,一切按照圣旨去办,不得有失。

方远戈揣着圣旨与令牌,疾步赶往宫门,暗卫与马匹皆候在那。

他走得很快,甚至以轻功掠行,穿过宫灯照不到的憧憧暗影,在转过一处回廊时,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危机。

方远戈刹那间疾退数步,然而太晚了,来人身手极快,他又因轻功收势不及,终究未能退出攻击范围。

然而那人幻影般飞掠而来,只点了他周身数道大穴。方远戈动弹不得,在那道身影转向他身前,探手往他怀中取出圣旨的时候,看清了他的面容:“是你?”

程明抬了抬眼,面上殊无表情,漠然道:“是我。”

“我以为我们当中你是最忠于陛下的。”

程明摸出圣旨揣进自己怀里,嗤笑道:“我原本也这么以为。”可这数月以来,他颠来倒去将皇城中那道流言想了无数遍,终也未得出个结果。如今事到临头,他却将一切交给了本能。

“别做傻事,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程明转身,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低沉的声音依稀带着落寞:“我只是……不想将来再后悔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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