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穷途末路(1 / 1)
故人重聚,正当一叙别情,然而入夜时分,一应军务交接完毕,沈钺与温靖劭终于得了片刻闲隙,对坐于篝火旁,却是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不知从何说起。
沈钺沉沉凝视着对面的人,想起十年前大雪中那不甚愉快的道别,时至今日,仍觉一股难以言喻的遗憾与愤怒于胸腔中徘徊,无处纾解,无可释怀。
然而温靖劭偏头迎上他的目光,却是笑了:“一别多年,就没甚么话同我说啊?”这一句玩笑似的话说毕,他仿佛忽地想起什么,笑容更深了些:“对了,还没见过你侄儿,眼下太乱了,待此战平定,再带他们来看你。”
沈钺一时反应不及,懵了片刻,猛地醒过神:“你……成亲了?”
“啊,这都五六年了,我儿子都四岁了……成亲那会儿,呆的那地方偏得很,也不晓得你在哪,便没同你联络,怕你怨我呢。”
沈钺知他这是戏谑之言,笑了笑,并不做声。
当日裴毓殊提到小侯爷,只寥寥数句,也足够让他明白这些年来温靖劭做了什么,想是同他一般,南征北战,居无定所。加之燕岑晔有意阻隔,二人若想联系上,只怕难于登天。
不同的是,他的背后,是君王的忌惮,而温靖劭身后,却是上位者的觊觎。
此间诸般耻辱污秽,温靖劭万万不愿提及,二人绝口不谈国事,半分不曾触及与燕岑晔相关。沈钺心知肚明,便只同他谈及家事,问道:“男孩女孩?”
温靖劭笑了,眼神透出些骄傲与温柔的神采,确是个做父亲的样子:“男孩,双生子。”一手比划了下:“我走的时候,都这么高了。”
沈钺亦觉欣慰,由衷笑道:“甚好。”
温靖劭也笑:“两个都能说会道的,皮实得很,也不知道像谁。”
沈钺是真的高兴,不仅是因这暌违已久的相逢,更为温靖劭血脉得以延续而感到快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任何新生命的诞生都值得庆幸,更何况这是温家的血脉。
他想说自是像你,然而话已滚到舌尖,又陡然咽回喉中——他蓦地想道,那恣意轻狂的少年时光早已远去如隔世,割裂了镜花水月般的葱茏年华,仅剩沉重而压抑的苦难与背负——温靖劭不记得,更不愿记得当年那些轻薄浮夸。
“嫂子呢?”
温靖劭笑意稍敛,低声道:“带着俩孩子,在昭国一个小地方住着,落雁镇。”
沈钺明白过来,温靖劭行军不可能带着家眷,更不可能将妻子安置在燕岑晔眼皮底下,以那人脾性,必是令人时时刻刻监视着温靖劭举止,定知他亲眷的存在,能忍得住不对他们出手已是万幸,若然离得再近些,可就说不准了。
昭国只是东南方一穷壤小国,当日大燕甫一与齐靖开战,昭国国主便向燕岑晔投诚归附,是以这些年来甚为安稳,是个不错的安身之处。
“你呢?就这么过了?”
沈钺一哂,道:“是罢,还能如何?”他尽力作出个漠然无谓的模样,以长棍拨了拨面前的柴火,避开的目光里却是难以自抑的落寞,脑中兜兜转转的全是关于心底那人的旧事。
温靖劭不知沈钺真正念想,自认为明白那些君臣间的弯弯绕绕,他审视地望着沈钺,沉默片刻道:“我总觉得……小沈,你没跟我说实话。”
沈钺呼吸一滞,终究未开口。
气氛有片刻滞重,少顷,温靖劭叹了口气:“我并非要窥探你的秘密,小沈,我只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好好的……过日子。我知道你如今的处境,也知道你担心我,想替我爹报仇,但这些不是该由你来背负的枷锁。”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去哪都好,离开燕国,你不该再留在这了。半年前我回朝时,便听闻有人已经蠢蠢欲动,这背后谁来操纵的……对很多人来说,你是绊脚石,有你守着,大燕便立于不败之地。可是还有很多人,他们看不清这一点。小沈,你是腹背受敌,众矢之的。”
温靖劭呼吸沉重,压抑的目光沉沉望进沈钺眸中。
四目相交,沈钺笑了,亦轻声道:“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师兄,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温靖劭听得这一句,霎时浑身一震,隔着灼热火光,他的脸颊不可自抑地抽动了下,倏然红了眼眶。
沈钺微微笑着,温声道:“我心里有数,再说了,也并非全然是因为你和师父的缘故。”他长长舒了口气,多然不曾示于人的隐密一朝被揭开,在他心中掀起难以克制的风暴:“你那时问我是否练过武,我没说实话。师兄,你可知南岳国安西将军沈平枭?”
温靖劭愕然看着他,答道:“听我爹提过,所知不多。”
沈钺点了点头:“那是我爹,我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
“那……为何——”
沈钺定定看着面前的篝火,熊熊烈焰将他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昧。
“我爹被小人构陷,污蔑他造反,九族连诛。好几百口人……最后只逃出来我一个,我也奇怪,怎独独就我活下来。后来我想,大约是那百十来个冤魂心有不甘,留我一命,来替他们报仇雪恨。”
“唯有罪魁祸首偿了这沥沥血债,沈家满门冤魂方得安歇。”
他压低了声音,说得极慢,像是含了满口冤愤仇恨的血,直漫入眼眶,令他的目光沉冷森然。
“师兄,若来日出战,你遇上南岳的人,一定要记得,把他们留给我。”他转头看着温靖劭,凛冽瞳眸中含着一线隐而不发的杀意,显得眸光极亮极冷。
温靖劭对上他的目光,仿佛被这一线杀意所感染,渐渐地,胸腔里压抑多年的恩怨爱恨怅惘悔怨皆尽鼓噪起来,来势汹汹声势浩大。温靖劭沉沉喘了口气,低声应道:“好。那么,你若见到……梁、鸿、霄,也要记得,留给我。”
那个名字仿佛咬在齿间,带着刻骨的仇恨,沈钺看见温靖劭眼中黑沉沉翻滚的风暴,颔首低声道:“好,我一定记得。”
温靖劭转开目光,盯着跳动的焰火,他的面上殊无表情,沈钺不知在他心里对那梁鸿霄究竟是如何观感,现今想来,当年许多事他并不知其中细节,只看到了表面,更多的观点源于他自己的忖度,不知实情如何。
然而温侯亡于梁鸿霄的诡计之下却是不争的事实,任谁也无法相信一代名将竟会不慎坠马,更遑论随温侯出战的那数十名忠卫死士也一并折在了沙场上。梁鸿霄擅使邪术,能够操纵人心,制造这一场杀戮不足为奇。
如今,无论这二人之间曾有怎样的纠葛,温靖劭复仇的决心都无半分退缩。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除非血债血偿,他们再没有别的出路。
至于燕岑晔,沈钺心中清楚,既然当日枯荣寺中那人能说出那番话,便证明温侯之死的确与他无关。
纵然此人城府极深,心思莫测,却是敢作敢当。再则既已削了温侯的权,但凡那人对温靖劭还有半分念想,也做不出将他父亲逼上绝路的事。
立春已过,很快就到了清明。
此间沈钺本以为盟军会有所动作,毕竟自去岁秋敌军便开始蠢蠢欲动,然而直到暮春,气候日渐转暖,也不见各国有甚么异动。
沈钺心下生疑,念头转到千里之外帝京那位身上,不由地打了个突。思虑良久,问温靖劭在京中可有接应。
温靖劭便派了个人给他,恰是沈钺认得的,当年梁王宫中营救温靖劭时曾合作过。却原来昔日忠卫这些年来几乎死伤殆尽,留下来的温靖劭便打发他们往来送个信,再不让他们身先士卒去送死。
沈钺交待了口信,等了一个月,等回来朝中流传他里通外敌的消息。
这消息并不稀奇,温靖劭来吴地前便听说过,然而当时毕竟只是谣言,说他功高权重,有不臣之心,与敌国首领暗通款曲。可如今,竟有他手书信件流传出来,辗转到了皇帝手中。
明眼人都知这不过是污蔑,拙劣得可笑的离间计,然而当事人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最简单的,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燕岑晔是个甚么人?他生性极度多疑,哪怕只是一句流言也足以勾起他的猜忌,更何况他对沈钺原本便十分忌惮。他或许心中清楚这其中真真假假,然而依旧任由谣言流传,是何意?
这谣言中还提到了一人——华启容,当年齐靖一役,带着国君赵熙逃亡,数十年来不知所踪。那流传的手书便是沈钺与华启容往来的信件,当年沈钺奉命驻守齐靖,追查华、赵二人下落,最后却无疾而终。如今旧事重提,道是沈钺与他们早有谋约,掩护二人遁逃在外。
温靖劭皱眉地听着禀告,两颊肌肉绷紧,显是愤怒已极。帝京有敌国细作,这并不稀奇,历朝历代,各国互相安插暗探原是稀松平常之事。然而以燕岑晔的铁血手段,竟没有第一时间拔除毒瘤,反而任凭谣言流传,声势日渐浩大,如此不作为!
沈钺倒无甚反应,仿佛全不在意,在温靖劭开口前率先道:“这没什么,清者自清,我心里有数的,你去吧,我需要再想想。”
温靖劭一肚子话又憋了回去,然而看着沈钺冷然神色,终也说不出口,无奈地掀帘走了。
沈钺独自站在几案后,目光于悬挂的巨大地图上来回逡巡,心中无惊无怖。
今日这一切,他许久以前便有所预料,不至于事到临头仓皇无措。更何况,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生死。
他有很多秘密,没有人知道,他沈钺不过是一缕夺舍的亡魂,两世轮回,心里挂念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更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并非表面上看来的孑然一身。
——每一次出战,千军万马腥风血雨之中,他挥出的每一刀,都像是有人握柄相协,射出的每一箭,都有一只手为他助力扣弦,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仿佛有人站在他身后按着他的肩,静默无声地支持。
沈钺有时会忽地生出些疯狂的念头,想不管不顾地策马冲入战场,任凭刀剑加身,不知道这样一来,那人会不会出现,再为他挡下所有灾劫——然而他终究不敢,无惧无畏冷血冷清的沈将军,终于也有害怕的事——前世今生,那人已然经受了太多磨难,他又如何忍心,再让他因自己遭遇更多苦楚?
思念成狂,经年日久,沈钺恍惚觉得自己已然生了魔障,胸口的烙印再不曾浮现过,昔日种种都似黄粱一梦,半点痕迹也未留下,连战场上那冥冥之中的种种迹象都仿佛他的臆想,不知究竟是真是幻。
便如此刻,压在心底的那个癫狂的念头又渐渐冒出了头,沈钺仿佛灵魂遁出了躯壳,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着营帐中岿然不动的自己,心里冷静地想道,这一次在劫难逃,我已穷途末路,你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