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江山沉浮(1 / 1)
沈钺站在原地,静静望着温靖劭离去的背影。满腔怒火难平都化作胸口哽着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他这时才能静下心来审视他如今的模样。瘦了,也长高了,面容瘦削,脊背挺拔,筋骨精实刚硬,气息沉着而隐忍——已是个成熟男人的样子了。
懂得忍耐,蛰伏,蓄势而待,这是不是一件好事?沈钺无从作答。
一切业已发生,谁也无力改变,温靖劭去走他自己的路,即便是满目疮痍穷途末路,怕是也不会回头——亦不能回头。
他站了很久,直到温靖劭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密林后,方才动了动,肩上落满了雪,融化后浸湿了衣衫,寒意直侵骨髓。沈钺抬头望了望黑暗的夜空,缓缓吐出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呼吸都难以为继的那一口浊气,转身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他亦有他自己的路,从前他尚在燕皇宫中当值,下了许多工夫建立起情报网,只为了挡一挡温家可能面临的灾劫。而今他留下来,依然是为了保全温家最后的血脉。前途未卜,这条路注定坎坷血腥,可如今他唯一能做的,是陪着温靖劭一同走下去。
及至方今,这仿佛已不仅仅是当年一言九鼎烙下的责任印记,更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寄托——这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系。他的爱人离他而去,不知何日方归,他再不能失去与这世间最后的一点联系。
——别无选择。
沈钺回到京都,变法仍在持续,满朝文武官员几乎翻了个新,如沈钺这般几乎都算得上是旧臣。燕岑晔依然勤勉恪责,万事皆要亲自过目,这些年来,他已将所有的大权牢牢握于掌中,比之从前更加冷厉杀伐,说一不二。
这是一位真正的不世之君,沈钺几乎可以预见,有朝一日燕岑晔真正君临天下的光景。万民俯首,四海称臣,两百年前萧策未完成的宏图霸业,终于交付后来人之手。
而这其中,万载史册,浮沉江山,注定要刻下他沈钺之名。
淳安十一年春,沈钺奉旨西征,灭周、楚、殷、越四国。十三年四月,大军班师回朝。
次年二月,北伐之战揭开序幕。
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实力最强的戎族已于数年前温侯领军讨伐时彻底覆灭,余下的匈奴、猃狁、楼烦、林胡等数十个部落的势力集结起来,在冬季资源最匮乏的时机,侵入关内烧杀抢掠,夺取物资。
至此,相安无事几十年的局面彻底破裂,大战当即爆发。
北伐之役耗时一年又十个月,大军于淳安十五年除夕前凯旋,是役,燕国铁骑彻底荡平了北地数十个部族,将北方大片草原与荒漠尽数收归大燕版图。
神州大地烽烟四起,战乱不休。
燕国虽年年对外征战,实力却并未削减许多,更多时候,是趁着其余国家动荡之时坐收渔利——毕竟它的军力在诸国之中可谓最是强横,坐拥齐靖这座九州之内最大的“粮仓”,绝不会陷入物资短缺的境地,足可以于任何时机,在他国因战争或天灾陷入绝境之时,一举出兵,将之收入囊中。
燕岑晔足够高瞻远瞩,自数年前便开始扩充兵马,改武举制度以收揽兵家人才,并在各国安插暗桩眼线,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如今这乱世里彰显出了卓越的成效,成就了今日的铁血大燕!
最重要的是他的战略眼光,东征齐靖,西灭周楚,齐靖富庶饶沃,供给大燕百万兵马足够的粮草辎重,周、楚则是梁鸿霄所集结盟军的中坚力量,其覆灭足够对盟军造成重大打击,更是一种强有力的威慑。而北伐,则是扫平了北方骁悍的游牧骑兵所带来的后顾之忧,以防来日与诸国盟军开战时被两面夹击。
这些年来,沈钺只统率了西征与北伐两支军队,领兵覆灭东部各小国的则另有其人。大燕卧虎藏龙,良将辈出,数年来成就了不少武将赫赫战功,却无一人抵得上沈钺叱咤威名。
幸或不幸?沈钺无暇去想。十六年春,他又要带兵出征,这一次,是七国盟军首次对大燕正式开战,而这七国之中,便有南岳一席之地。
宿仇难解,少年时沈钺最深刻的念头,便是有朝一日,要让那些陷害过沈家的奸邪小人们一个一个拿命来偿。然而临了,他却不得不顾全大局,放弃追击南岳大军,转而引兵攻陷吴国都城。
这一场战役持续得并不久,沈钺屡出奇计,利用各国之间不甚紧密的合作关系,各个击破,很快便令整个盟军分崩离析。吴国恰处于西部与南部各盟国势力交界处,它的沦亡,无疑是在盟军之间划下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彻底打散了西部与南部的联系。
淳安十七年三月,燕国与盟军长达一年的对峙以结盟各国陆续撤兵告结。然而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燕岑晔下令在吴国修建严密的军防驻地,重兵把守各个关卡,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入吴地,显是意欲长驻此处,以便灵活应对各国兵事攻击。
及至次年九月,如火如荼的军防修布工程终于告一段落,拓宽了运河水道,凿平了山道险地,使车马船舶行驶更为迅捷,与大燕本土往来加倍便利。
这一年,距沈钺率军驻营之地最近的溧阳城,迎来了一位贵客。
在刺史府中见到裴毓殊时,沈钺最初是有些惊讶的,早前便听闻溧阳令任期已满,即将调离,却未想到来接替的竟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参知政事。
裴毓殊年过而立,尚未及不惑,鬓边竟已添了霜华。这些年来一手操持变法,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他的身体终是撑不住了。
见着沈钺,他倒是显出几分故人重逢的欢欣来,称赞沈钺厥功至伟,又谈起京中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竟是个叙旧的架势。
沈钺漫不经心地听在耳中,心下转过诸般念头,漠然想道,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算是哪门子的故人。裴毓殊执掌政事堂,权倾朝野,得罪的人不可计数,如今一朝遭贬黜,去哪不好,偏偏来到这?溧阳贫瘠,穷乡僻壤,看似是个发配的好地方,然而沈钺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虚假的表象罢了。
燕岑晔忌惮他,自他那年从西梁皇宫救出温靖劭,他的警戒与防备便不曾停止过。吴地消息闭塞,便是沈钺有意打听,也难以得知一星半点朝中动向。如今看来,裴毓殊既然来了,燕岑晔怕是已准备动手了——他还有几年时间?
沈钺垂眸抿了口茶,忽闻一个熟悉的名字自裴毓殊口中慨叹般道出。沈钺倏然一惊,脱口道:“什么?”
裴毓殊被打断了话,不以为忤,笑笑道:“温小侯爷啊,当年那样重的罪名,如今竟也翻了案。行伍之间隐姓埋名近十年,战绩卓著,手里又握有当年那事的证据,可算是守得云开了。”
沈钺闻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方缓缓道:“是么。”原来还是隐姓埋名,无怪这么些年怎么都打听不到半点消息。
“是啊……对了,说不准再不久也就来了呢,小侯爷怕是也要报当年温侯的仇罢……算算日子,沈将军你可没几天安稳日子好过啦。”
沈钺心下纷乱,无意识地点了点头。裴毓殊不同他故弄玄虚,这话分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朝廷得了消息,敌军有异动,最终的决战已不远矣。
说得是不久,其实也等到了第二年的二月。朝廷又向溧阳拨调了二十万人马及大批辎重,随行的数位将领个个战功赫赫,名满天下,被派来支援边关,以应对与卷土重来的盟军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
那一日天朗气清,沈钺带了批人马,在溧阳城外十里处接迎援军。
满目苍翠青山之间,当先的骑兵转过山坳,身后千军万马,旌旗飞扬,马蹄奔腾,浩大声势惊天动地。
最前的那一位纵马疾驰,直到距沈钺三丈之外方才勒马停驻。
他默然望过来,眉目冷冽,唇角刚毅,肌肤是战地狂沙经年磨砺出的古铜色,脸颊瘦削俊朗,右颊颧骨处有一道寸长的疤痕,像是许多年前的旧伤。高大身材精健结实,端坐马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杀伐之气。
他的双眼是血腥与杀戮淬炼过后的沉静冷酷,看着沈钺,唇角露出个不明显的笑意,目光却是软了三分。
寂静的沉默之中,温靖劭率先开了口,他道:“来给你做副将,要么?”
那一瞬间,沈钺心中忽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酸楚,十年磨一剑,仿佛不过眨眼,少年人已入而立之年。
他点头,沉声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