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辰宴(下)(1 / 1)
太后是什么身份的人?某种程度上地位甚至凌驾皇帝之上,这样的人如果有知会自己要来,在坐的无论主客哪里敢擅自先开席。看看众人皆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唯一的解释就是太后定无参加琰雅生辰宴席的惯例,今天的出现是出所用人的不意。
雅容阿姨和琰雅跪在最前面,两人的衣摆都拖在了地上,我看着琰雅的背影,长发用金丝带系着,垂了一背,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向别人低头。今天虽然是他的生辰,穿的却仍是平日里最多的白色系,只在领襟和袖口处有黄色的花纹点缀,手上只一枚长年累月不离手的红宝石戒指。现在他跪在中心,没有树荫遮掩,倾泻而下的阳光将他清淡的身影照得越发发白。
这一瞬间,我跪在人群中,目光穿过人群看向他带着曝光过度的炫目身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认识琰雅的时间并不长,记忆中的他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感觉都是清冷的。即使现在沐在盛夏正午充沛的阳光里,那跪在众人最前面的身影给人的感觉仍是格格不入。
视线一偏,猛然发现张孝之也跪在人群里。天,这木头也太低调到没存在感了吧,之前一直没发现他,莫非我们吃着的时候一直他隐在暗处默默守卫?……
又想到那天琰雅对他毫不领情的斥责,不禁在心里一个苦笑。
虽然你此刻不得不对他人卑躬屈膝,但这么人跪在你身后,你看见了吗?你是否会曾回头,看一看那些一直默默守在你身边的人?
众人低着头,感到一批有序的步子踏入,随后是雅容贵妃清婉的声音:“臣妾恭迎圣母皇太后。”
一个慈威并存的声音在众人头上说道:“雅容贵妃请起,其他人也都平身吧。”
众人赶紧谢过太后恩典,爬起来默默站好。
终于能抬头看清这位太后的容颜,细细打量之下有些好奇。都说位于后宫之颠的女人是心机算尽,眼前的这位“圣母”看起来却只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虽然妆容工整保养细致,但嘴角眼额全是岁月的痕迹。身材是典型的中年妇女式的矮胖,五官祥和,眉目之间满是笑意。
终于能抬头看清这位太后的容颜,细细打量之下有些好奇。都说位于后宫之颠的女人是心机算尽,眼前的这位“圣母”看起来却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虽然妆容工整保养精致,但嘴角眼额全是岁月的痕迹。身材是典型的中年妇女式的矮胖,五官祥和,眉目之间满是笑意。
这样一位和普通老妇没什么差别的老奶奶,就是当今太后?
相比之下,她身边一个抱着琴的男人绝对更能吸引人的目光。
此男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白。好白。
脸色苍白的近乎病态,除了嘴唇尚有一丝血色,其他的皮肤都跟刷了石灰似的,可以说已经白到一定境界了。
好在白总比黑好,忽略这一点,此男绝对是人中极品:白衣胜雪,乌丝如墨,一双眼眸有如星河倒映,美鼻有如冰雕细刻,粉唇微抿,如三月桃花淡自妖娆。一只手隐在宽大的袖袍里,另一只抱着长琴,露出白皙的手腕和纤细有力的指节。
绝色啊,这男人的姿色完全不在白庭筠和琰雅之下,更有胜者的是,他身上既有风华公子的飘逸,又带琰雅的妖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面容足以用“冰颜”二字形容,眼神寂静得跟什么似的。
琰雅也是冰冷的人,可冰冷之中至少能看到感情,恨也好不屑也好;而此君的眼神只能让人想到一个字:空。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起,他的目光就不含任何感情地落在前方,一丝波澜也无,一丝偏转也无。
如此倨傲,又跟在太后身边,身份肯定非同一般。我在心里咋舌,莫非这又是哪位心理有疾病的王子?
“好像来得挺不凑巧。”太后看了一眼狼藉的酒席,“也怪哀家事先没有知会就跑来了,打扰诸位卿用饭了,呵呵。”
雅容阿姨笑容灿烂:“怎么会,太后严重了,刚好酒席已吃到末,我这就命人撤了杯盘。”
立即有一干丫鬟太监围上桌席,不一会桌上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太后和笑容煦地让大家不要干站着,各自就座。雅容阿姨侍候着太后在主位坐下,自己和琰雅分坐侧席。
太后的目光依次扫过在座宾客的脸,看见我时眼神微微一顿,打量的时间明显比别人的长,我下意识地避开这探究的目光,不一会听见雅容阿姨恭敬的声音道:“太后一直深居宁泰宫,生活清心寡欲,一向不出席任何王孙的辰宴,所以这次臣妾也未做迎驾的准备,怠慢之处实在该罚。”
老人家呵呵一笑:“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了,哀家不会怪你的。今日本在打算在宁泰宫侍弄我的桃花,可惜现在也到夏末了,开得再好的桃花也开始蔫了。看着满园半开半谢的桃树,不知怎的,哀家突然想起芙儿和雅儿小的时候在泰宁宫隔着那棵有疤的老桃树互相追着玩的情景,那时满树桃花开得正盛,两个孩子跑累了,一树繁花也落得差不多了。”
众人互相对视,暗暗交换着眼神,芙雅公主现在宫中已是不能提的禁忌,也只有太后这样身份的人能当众说起了。老人家一番话全是念旧,看来此次驾访携的是安抚之意,自己要表什么意不该表什么意心里也清楚了。
“五年了,五年了啊。”老太后好似完全没看见这些王公臣子的心思流转,抬首看着远处的树梢一声叹息。
“雅儿。”太后忽然捉住身侧琰雅的手,“奶奶五年了才来看你一次,你不会怪奶奶吧?”
众人此时听见太后对琰雅以“奶奶”自称,脸上皆一番动容。偏偏只是死冰山琰雅,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弧度,另一只手覆上太后的手不动声色说道:“不会,雅儿从未怪过圣母皇太后。谁是真心对我好,雅儿心里都明白。”
我在心里哀嚎一声,你要不要这么嘴硬呀同学,老人家都当众对你示大好了,你还作出一副爱领情不领的样子,回一个“圣母皇太后”。最后一句更是说得各人脸色阴晴不定,想必都在那开始对号入座了。
太后听了这话默了半响,只定定握了孙子的手看着他。琰雅始终垂着眼,静静等太后发话。
良久,老人家轻叹一声,说:“哀家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们母子,祝贺你满二十生辰。”说罢对带来的那个容颜空寂的男子唤道:“胧。”
男子应声而立,将抱着的琴横在桌上。
“白胧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乐师,最善把握曲调中的人心,这么多年宫中还没有谁能弹到他的境界。还记得[风日和]吗?芙儿当年最喜欢弹这首曲子,说一弹起它就想到春天的桃花,今天就让胧儿奏曲,作为我送你的贺礼吧。”
雅容阿姨和琰雅立时起身拜谢,雅容阿姨眼中已隐隐有泪光涌现。
被太后叫做胧儿的男子一声不发,将双手置在琴弦上的一霎那,众人都忍不住惊叹起来,更有一两人已然惊呼出声。
那是怎样的一双玉手啊,指骨修长纤细,指甲圆润透明,皮肤细腻光滑,足以叫天下所有女人看了都嫉妒死。
已经有女宾红着脸窃窃私语,花美男无视所有人的反应,眼皮也没抬一下,自顾自开始抚琴。
头几个音符十分跳跃,再一段轮抚已能听出曲子欢快的基调。此曲音律甚多,手法切换快跳跃性也大,男子一双手在古琴上大开大阖,行到□□几要连成一片雾影,惹得几位男宾当下就喝出了叫好,女宾们的脸更是激红一片。就连一向稳重的元绪殿下也轻轻击掌,赞赏地点着头。
琴师自己却似完全没感觉到这一切,始终低头勾弦抹琴。一曲终毕,满座皆是一片贺彩,他却毫无得意之意,神色淡冷地按定琴弦,对着太后微一欠身,复又抱起琴退回一旁。
“早就听闻白公子技艺超凡卓群,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雅容阿姨向太后行了个谢礼。
“呵呵,若不是他有此等绝技,哀家也不会让这个冰一样的人儿跟在身边了。”太后打趣说。我在心里心有戚戚地点头,这男人的冰冷等级绝对在琰雅之上,从头到尾没在他脸上看到过丝豪感情波动。
接下来太后有和众人寒暄了几句,间或有人吟诗作赋赠寿星,也有当面献宝的,无非是想在太后面前抢着表现自己对雅容母子的“情深意重”。老人家笑眯眯将一切看在眼里,并不多做评论。琰雅则是从头到尾淡淡谢过,不过和那位白胧公子情比冰坚的放空功力一比,他的表情都可以用生动两字来形容了。
时到暮末,老人家起身要回宫,众人恭送完太后,自己也纷纷告辞,打道回府,中庭一下空荡了许多。
我看人走的都差不多了,也打算随大流而去,雅容阿姨却先一步开口对我说道:“叶姑娘留下来吃小席吧。”
我一愣:“还有小席?”
雅容阿姨一笑说:“是啊,其实以雅儿的性格根本不喜大肆庆祝生辰,全是我坚持他才肯在本宫这里设宴,每年敷衍一下礼数。正席想来是做给外人看的,来的也多半是我们不想见的人,所以正席之后再设小席,到的都是自己人,算是真正的辰宴。”
我哦了一声,犹疑地说:“我……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走……
“恩?”雅容阿姨向我微笑,微笑微笑。
“……没什么。”我也只有微笑。。
唉,又要多熬几个时辰了。
天色已经全黑,中庭里挂起一盏盏红灯笼,串成两纵整齐的糖葫芦,映得原本黑黢黢的树梢一片晕红。一瞬间时光交错,通启夜市上的辉煌灯火似乎就在眼前,我甚至有种下一秒空中就会有烟火暴起的错觉。
还记得三人坐在街口吃面时,是说要去河边看焰火的,结果焰火没仔细看,一曲铮铮琴音倒是听得人怅然若失。
再一步,已是相隔千里,说好的约定不知何时才能再续。
砰的一声,仿佛应我所想,正空中真的冲起一丛火树银花,流光四射,炫目不已。我呆呆地看着那团光芒的中心,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一个烟火也把你看呆了?”
我侧头,琰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瞳里隐隐倒映着闪射的火花,如星河般绚丽。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认真地看着他,说。
“什么?”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即使在这样的黑夜里,他轮廓分明的脸还是清晰可辨。
“到底为什么掳我进宫?”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表情。“就为了把我当作玩物般对待么?”
我分明看到他懒散的眼神猛地一紧,但慢慢地,慢慢地,他压下那些起伏的波澜,最后给我的是嘴角一勾玩味的轻笑。
“没有为什么,我喜欢。”
此刻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失望。孝之对我说的那些话不是没细想过,曾经有那么一瞬,我真的想要相信他并不是我所看到的那个目空一切、完全不把任何人的感受放在眼里的恶魔了……可是最后,最后我得到的还是这样的答案。
“你永远不明白,人心是什么样的东西。你永远意识不到,有些东西是你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不管到时你身在何位。”我冷冷说完,将头别到一边,不想再看他。
只几秒钟的时间,后颈一把被人掐住,琰雅扭过我的脖子,强迫我对上他的视线。十米开外就是烟火的爆炸声,但人群似乎离我们那么遥远。他的眼眸漆黑而寒冷,一瞬间我觉得,现在就是被他掐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
“我、也、告、诉、你。”他眯着凛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从我这逃走。”
我怔怔对着他的眼睛,那对漂亮的瞳仁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被吸进去就再也挣脱不出来。
我想大声说不,但是喉咙始终发紧;他离我太近了,近到我几乎不能好好看清他的脸。
也许是错觉,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在不断缩小,现在我只看得到他的眼睛,鼻子,然后是下巴,抿得紧紧的嘴唇,此刻正微微张开……
“琰雅哥哥!”
信白的一声清喝拉回了我的意识,回神过来,琰雅已经把我松开,与常态无差地站在一旁。我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觉得似乎刚做完一个令人恍惚的短梦。
信白呆呆地瞪着我们俩,脸上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小嘴几张几合,似乎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开席了吗?”琰雅走过去摸了摸信白的头,声音再正常不过。
小信白怔怔点了点头,回过一些神来,“大家都在找你……你们……”
“好,我们这就过去。”说罢,搂了信白的小肩膀迈步而去。
只剩我怔怔站在树影下,大脑一片空白。
谁能告诉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