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父子相见(1 / 1)
立春刚过,上海很多小姑娘已换上旗袍,满街招摇。明台素来走在潮流前端,更是早早脱了大衣,换上摩登的夹克。长居明公馆自然不觉得冷,这时走在街上才感到春寒料峭的威力,双耳又往帽里缩了几分。
走过长长的街,拐进小小的巷,一排老屋陈列眼前。明台数着门牌,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家,伸手叩门,咯哒咯哒,无人应声。
放下手,明台环顾四周,屋子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在陈述它年老的故事,隔着墙,隐隐的潮气扑进他鼻腔。
身后似乎有人,明台一回头。
黎叔穿一身青色长衫,手提一条鱼远远走来,甫一见明台,愣了一下。
“你,你来了。”
明台吊着眼,心想这话说得蹊跷,什么叫‘你来了’,早知他会来吗?不过他懒得说破,嗯了一声。
面对面站着,黎叔拎着的鱼垂死挣扎地跳了两下,一串小小的水珠甩在明台脚下。明台跷了跷脚,指门,“我能进去坐坐吗?”
黎叔反应过来,开了门,连声招呼他,“请进,请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院落,一口小井立在院中,有些扎眼。立春刚过,槐树开始抽芽,一夜春风,井边些须散了些叶,望之平添几分凉意。
“你这里......”明台回身,咂咂嘴,“还挺大啊!”
黎叔关上门,点点头,“不小,不小。你,你去房里坐坐吧。”
“坐坐?”明台挑着眉,有些轻佻相。
他今天原是来找茬的。
“来吧,来吧。”黎叔全不计较他态度,放了鱼领着明台进了堂屋,又倒了热茶递过去。
明台心下奇怪,自己从前也跟黎叔打过交道,印象里他不是这么啰啰嗦嗦拎不清的人啊。喝了口茶,他嗯地清了清嗓,“你让我姐姐也参与到‘死间计划’里?”
黎叔加入共|产党地下党情报系统已有多年,自然明白明台口中的‘死间计划’就是组织里的‘枯荣计划’,他皱着眉,暗想怎么两边的计划都定了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心中有些发慌。
“贵党倒很会用人!”明台见他不语,估摸撬不出什么话了,自己又追了一句。
“我去做个午饭,你留下一块吃吧。”
忽听黎叔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明台嗯了一声,“什么?”
“你......留下吃饭吧。”黎叔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古怪,眼里的渴盼夹着尴尬一闪而过。
“不必了吧......”明台见他神色不定,忽然眼珠一转,变了主意,“也好啊!”
“好,你坐着吧。”
明台听他话里有种令人不太舒服的热情又莫名的客气,只淡淡点了点头。
他坐了一会,枯听厨房里锅盆碰撞的声音,已将堂屋的摆置看了个遍,总是耐不住这份无聊,冲厨房喊了一声,“我能上二楼看看吗?”
老房子排气糟糕是普遍的问题,黎叔没在锅碗瓢盆的碰撞里,并听不大清明台的话,隔着袅袅的油烟,初见明台的激荡也掩住了,只是笑着冲他点头,“饭马上就好。”
隔着油烟,明台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不过既然点了头,大概是允了吧,他站起身跺跺脚,上了二楼。
隔着楼梯,二楼有南北两间房,靠南面的是卧房,北边被布置成书房。阳光顺着窗沿静静地洒在南边房的小床上,并不像一楼那样湿冷。明台的心柔软了一下,扭脸向北,因为少光照的缘故,书房里一片暗暗的,他又拧起眉。
脚顺光走,他进了南面房,小小的卧室布置得干净整洁,昭示着房主是个生活习惯很好的人。明台的目光落在床头搁着的一张小柜上,柜上的老花镜压在一份报纸上,看来屋主有睡前读报的习惯。
他拿起报纸,一目十行地翻了翻,意外地发现这是一份老报纸,久远到十几年前,右下角赫然登着一份寻人启事,是明公馆登的,寻找的正是他的生身父亲。明台依稀记得当年大姐登了许多这样的启事,起先是大大一幅篇章登在首页,还登了自己的照片,后来挪到中页,前后持续数月终于绝望,启事开始挪到报纸的小小角落。
他心中狐疑起来,这样一份报纸,代表了什么?
手随心动,垂下的报纸带的老花镜掉下来,他俯身拾了,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眼镜盒,打开了。眼镜入盒,轻轻一合,嗒的一下,镜盒发出一声脆响。明台警觉地拧眉,犹豫一下,又打开镜盒,细看之下,果见夹层。
他小心地开了夹层,一张黑白相片赫然映入眼帘。
血液顺着明台蒸腾的情绪直冲上脸,明台的双眼瞬间氤氲,模糊出一片朦胧的水汽。
泛黄的照片上,是一男一女牵着一个手拿糖葫芦的小男孩。那男孩,分明是明台自己!他哆嗦地扯下脖上挂了多年的怀表,颤抖着手打开,怀表里镶着的已故母亲的遗照,分明跟这张照片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那男人,正是此刻在楼下做饭的黎叔。
他哆嗦着手,老花镜一下摔在地,无辜地摔折了镜架。照片飘落,他俯身去拾,浑身不受控制地抖动,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照片上。母亲,男人,自己,全部模糊在他的泪眼里......
黎叔惊讶地看着明台一阵风似的从二楼冲下来,险些撞掉了他刚装盘的红烧鱼块。
“哎......”他放下鱼块追了两步,停住了,自言自语道,“怎么了?”
待他上到二楼,看着碎在地上的镜片无辜地反着光,一闪一闪,心中咯噔一下。走进房里,拿到眼镜盒打开,泛黄的照片上明台的眼泪还浅浅印着。
窗外,明台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对不住。”他冲着明台的背影苦笑一下,侧脸向阳,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