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画楼春早（1 / 1）
近来明楼的头疼病发作愈猛，常是吞了药丸下去痛却不缓。这日天气回暖，明楼处理完工作天色刚暗，休息略嫌早，性起便唤阿香拿了画笔颜料在二楼作画。
阿诚回到家时，见他心绪颇宁，难得的不为头疼所扰，心中犹豫是否该把查明的消息告诉他。
“有什么事就说吧。”明楼手执画笔，在完成了六七分的画板上继续描画。
阿诚讪笑了一下，“大哥的画技益发精进了。”
“还用你说？”明楼脸不热心不慌地回了一句，“查到什么就说，不要吞吞吐吐了！”
“嗯——”阿诚以拳抵下巴轻咳一声，“查清楚了，秦天华是还活着。”
明楼做事风格跟王天风迥然不同——只要能达目的，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他于国外游学多年，深受西方自由平等风气的影响，是以听了阿诚的汇报只皱了皱眉道，“此人大节不亏，既生去意，不要声张放他自去。”
阿诚索性把话挑明了，“汪曼春的住处我也查到了。她跟秦天华一起隐匿到了南京城外一个乡野地方，这事明台早就察觉了，不知为什么没上报。”
画笔忽停，明楼的头开始隐隐作疼，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明台这个小家伙，胆子越来越大！”
阿诚被他这一声叹得莫名心慌，背脸假咳了几声，“还有，卧底的事情我解决了，你可以放心！”
“我对你从没什么不放心的！”明楼似乎缓过了神，抬脸看了阿诚一眼。
“大哥......”他被这一眼看得心虚，暗忖是该继续汇报还是说几句宽慰的话。
“我们的任务呢？”明楼率先打断他的安慰。
“秦五爷一人的力量不足以把粮食和火药都安置好，所以，黎叔那边，动用了大姐的力量。”
“大姐也介入了？”明楼撂下画笔。
“大姐，终究是要介入的......”阿诚反而平定下来，凝视着明楼，“大哥，这一回任务结束，你就该离开上海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议。”
“什么以后再议？！这是局座的意思，任务结束你离开！成也罢败也罢，都跟你不再有关系，没有议的余地！”
“你来！”明楼走至窗前推开了，招呼阿诚。
阿诚跟过去。明公馆所处地势较高，透过二楼的窗，目及处远远一派繁荣假象。
“你看这座城市，你好好看这座城市。别人都说上海滩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我却只看到这里满眼孤坟遍地荒冢，到处是父母捧着孩子的骨灰，战士踏着兄弟的尸骨......日本人一日不除，上海就没有一日安宁！”
月光清冷地洒在明公馆门阶上，阿诚仰头，看不到一颗星。远处那片灯红酒绿的光景渐渐模糊成一个点，漫天卷地的寂寞席卷而来。
“还有别人！”阿诚竭力振奋精神，“陆家一直在做情报工作，经验丰富，你走以后，陆尔豪可顶上你的位子，我也可暗中协助......”
“陆家那对兄妹，太年轻！”
“从事情报工作又不以年纪论，再说这是局座的意思，你还想怎样？”
明楼的头疼愈发重了几分，耳里也开始嗡嗡作响。
“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于此......”[1]
“大哥！”阿诚声音嘶哑，“什么埋于此？你再说这种话，我告诉大姐了！”
见明楼开始以指摁头，阿诚轻道，“你从没辜负过这座城市，大哥，你做的一切会有人看到！”
明楼不再辩驳，轻轻在阿诚脸颊按了两下，“可我对这个家，对大姐......”话却没有说完，他放下手走回画板前，盯着未完成的画，眉目间不悲不喜。
这种不悲不喜比暴怒更有杀伤力，阿诚心里刀绞一般又乱又痛。他知明楼在外一贯的波澜不惊，只有对了自己才会放下心防，怎么如今在自己面前，竟也要做出这般不悲不喜的模样么？
“大哥，一切，会好的。”他的接话有些沉重。
“我是不会好了，”明楼微仰脸，“我的人生已经给了革命，不到成功的那一天，如何能退？”
“大哥......”辩无可辩，阿诚又急又恼，缓了一会才压下了怒，暗思此时强要他撤毕竟言之过早，待任务全盘结束再联合大姐给他施压，恐怕达成胜算的把握更大。他走到明楼身边，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问他，“你画的这幅叫什么名字？”
画板上，一座小屋安静地立于一弯溪流旁，一树桃花沿着枝桠几乎伸进半开的小窗，青山绵延，白云片片，望之心生宁静幽然之感。
明楼心中早拟了名，面上却是淡淡的，“一幅风景画，要什么名字？就叫‘无题’吧。”
“你抢了我的‘家园’，这幅画当然该我来命名，我看还叫‘家园’，另一个家园！”
明楼走开几步，久久不语。
在阿诚拿起画笔想要继续描画这幅风景时，明楼忽然暴起，抢起茶几上的杯子转身掼上去，一幅已完成七八分的油画顿时一塌糊涂，咖啡和着颜料溅了阿诚一身。
“大哥！”
阿诚先惊了一下，见他终于把情绪发泄出来后又安定。但见明楼单手握拳，拳峰紧抵太阳穴，神情极是克制隐忍，他浑身的神经随着明楼的表情又开始一寸寸绷紧。
良久，却听明楼轻轻说了一句，“画楼春早。”
几不可闻。
一楼客厅里。
明台难得着家，跟明镜面对面坐着品茶。明镜脸上颇有愁容，跟明台说着话神思就游到天外去了，明台喊了几声才回过神。
“怎么了？”
“姐啊，跟我在一起就这么无聊？”明台撒娇，“我还跟你说着话呢，你心都不知道偏哪去了！”
明镜疼爱地看他一眼，“你又胡说了。”
“姐，你是不是瞒着我做什么事了，整天这么神游天外的？”
“是你们瞒着我做了多少事？”明镜叹了口气，“姐姐多想你好好读书，去国外深造，你呢？退学，闹事情，你大哥又进新政府......明台，姐姐真担心你！”
明台听着明镜絮絮的温柔责骂，只感十分对她不起，握住了她手，“姐，对不起！”
“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姐姐只要你听话，过了这一次，离开上海吧！”
死间计划的终极目标——捣毁汪伪特工总部76号，明家一门四人均有涉及，明台自然明白明镜的意思。只是何去何从仍要听上面安排，但此刻明镜言辞切切，又如何忍心拒绝，他坐到明镜身边，柔声道，“我一向肯听姐姐话的，姐，你别担心。”
“你不要敷衍我，认真答应我！”明镜正色。
明台忽然问了一句，“姐，你还恨汪曼春吗？”
在明家，汪曼春是绝对的禁忌话题，明楼从不敢当着明镜的面提这三个字，甫一听明台提了，明镜愣了一下，不再纠缠上个问题。良久，她微微叹了口气，“姐姐不恨任何人，只恨这局势，官不官民不民，为了钱可以伤人性命，明家不要这样的人进来。”
“可是她......”
“可是明楼喜欢，做姐姐的，又有什么法子？”
明台听她口气微松，心中瞬时拟了几个法子。而明镜，只是把手搁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拍着，眼里溢满了温柔安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