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醉酒(1 / 1)
抵达上海已是傍晚,一下火车,曼春便被阿诚接到了,想来等了不少时候。阿诚寡言,接过曼春行李,只说了一句,“大姐不在家,大哥叫我带你回去。”
明楼去汪家小住,是常有的,她去明公馆,却算得罕事,心里不免有些惴惴。
一路缓行,马路两旁的商店又易换不少,晕黄的灯光很容易地将她带到十六岁时与明楼分手那天,便是在这条通往明公馆的大路上,明楼抿着嘴,以沉默代替少年人的倔强心意。她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流泪,细细地问了明楼很多问题,“你去哪里?”“罗马?伦敦?巴塞罗那?”“你同你一道去好不好?”她向来霸道泼辣,即便在每个女孩子都应该脆弱的时候,首先想到也是解决问题,挽救事态,大概也因为这样,总是被轻易伤害,仿佛伤在她身上很容易好似的。当时明楼的脸阴晴不定,良久方开口说了一句,“汪曼春,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是通知你,不是跟你商量!”
她记得当时,心里一股脑涌起的羞耻悲愤种种复杂交织的感情,但即便到此地步,她依然没有流泪,微仰起脸,定定地看着明楼,说,“师哥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明楼一转头,越行越远的背影长久地隐匿在她十六岁夏季的阴影里。而往后十年,她的眼泪多少次沾湿过枕巾,自己也记不清。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曼春眼里飞快地掠过马路两旁一排排商店、住家,还有陌生的风景,也掠过十年来的光阴。
明楼就在明公馆外站着,灯光暖暖地包裹住他,远远映进曼春眼底。
“汪小姐,请吧。”阿诚替她拉开车门。
她一脚下地,不及站起,明楼已走来牵住她手。
“又高了,嗯,”明楼拉了曼春手,几乎要带她原地转上一圈,“好像又瘦了。”
“明大教授别开玩笑了,我都多大人了,还能长高?”曼春淡淡地答道,手上顺势一滑,就要抽回。
却被明楼紧紧攥住了。
“挽着我!”他话里半是温柔半含命令。
曼春想了一下,还是听他话挽住了,两个人漫步进了明公馆。
明镜不在,曼春一眼望见明家的沙发上坐着生人,本能地要放下挽住明楼的手,被明楼挟紧一下。
“曼春,来,我给你介绍,”他挟住曼春走过去,“这位,秦先生,明家的合作伙伴,上海滩上的‘大家’。”
秦五爷站起身,冲着二人微微一笑,“明长官见笑,在下一个商人,称不上什么‘大家’。”
明楼回了个笑,“这位,汪曼春小姐,秦先生听过的吧?”说着转向曼春,“曼春,秦五爷跟汪家在生意场上也常有来往的,你没听家里提过吗?”
曼春摸不清明楼的意思,一头雾水地跟眼前人打了个招呼。
“阿香,开饭吧,阿诚也过来,一起吃饭!秦五爷,今儿明楼还有这个荣幸请您吃顿便饭吧?”
曼春有些恼了,心想大老远叫自己从上海过来,就是为着陪个陌生人吃饭?从前就是在76号,长官要约,她汪处长也不是说约就能约到的。好在秦五爷哈哈一笑,“汪小姐初来上海,想来你们有话要长谈,秦某不便叨扰。再者,这个点,我大上海也该开始营业了,”说着翻手看了下表,“我还有些事要赶去处理,先行一步,见谅见谅。”
“你怎么知道我初来上海?”曼春听他要走,心里欢喜,口上却不会饶人,势要问个清楚明白的架势。
秦五爷冲着阿诚的方向微一点头。阿诚搬行李箱的手尴尬地停了。
“既然秦五爷有事要忙,明楼就不强留了,往后时间长着,明楼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去您那里叨扰,到时不让我吃闭门羹便是给家姐面子了。阿诚,你辛苦一趟,送秦五爷去大上海。”明楼适时地开了口。
阿诚引了秦五爷出去,曼春才拂下他手,“你找我来什么事?”
“饭前不谈工作,不利消化。过来吃饭。”明楼轻巧地转移了话题。
做了四个人的饭菜,一下走了两个,曼春勉强吃了些便腻了,放下筷子擦了擦手。
“怎么?去了南京,吃不惯家里的菜了?”明楼很细心,笑着调侃了一句。
曼春才要回嘴,他已吩咐阿香去拿红酒和糕点,“那就请汪大小姐勉为其难吃些甜点吧,你爱喝的拉菲,我一直替你留着。”
“我不喝拉菲很久了,你不知道吗?”曼春终于逮着机会,回了一句。
“小孩脾气,别闹,”明楼笑得温和,“真不喜欢?不喜欢我砸了!”
“哎......唉!你这人......”曼春气鼓鼓地夺酒到手,“钱烧的是伐?”
“曼春不喜欢的东西,留着干么?”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大姐明镜,你要杀了她吗?”
“曼春,”明楼脸上霎时如罩一层白霜,“女孩子说话不许没遮没拦!”
“呵呵。”她手上用力,噗一下,启开了酒,“来,喝酒!”
起先是一杯杯倒,明楼还晃着酒杯提醒她,“慢慢品,你饮牛啊!”后来索性便抱了酒瓶咕嘟嘟灌起来。
“曼春!曼春!”
明楼的严厉已不能再对她起作用,咣一声,她狠摔了酒瓶,碎了一地。明楼摆摆手,打发了闻声而来的仆人,再一转脸,只见曼春满脸泪水。
“明楼!明楼!”连名带姓地叫他,曼春吃醉了,“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一副大少爷的样子跟我谈恋爱,是,你明家在上海有钱有势,那跟我汪曼春谈朋友就辱没了明家吗?低了你的身份了是吗?品酒,呵呵,”她一脚踢飞地下的碎片,“品给谁看?!没见你要娶我啊!我做了这么多年大小姐做给谁看?就是要饮牛,不行吗?”
“曼春,你醉了。”
“我没醉!”她两颊挂着泪痕,语调也有些恶狠狠的,“你就永远保持着你明家大少爷的身份吧!明镜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是,她是你长姐,你不顺了她意思还算是明家大少爷吗?好!做你的大少爷去,你去吧!”
“曼春!”他按住她,从来不知道她心中有这么多的怨愤,印象里,即使十九岁那年他对她提出分手,她的反应也是淡淡的,并不曾骂过他一声,只有些赌气地道会看着他后悔。这些年,他还来不及后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的爱他的恨他的痛他的欢,给了太多给国家,给明家,到了曼春这里,他给不了了,哪怕是自己的后悔,他给不了了,不堪重负。可是他没想到,她的心里会存下这么多的怨,这么浓的悲,他还以为她是不会被伤害的......
“曼春,曼春,”他放低了声,哄着她,“不怕,师哥在这,睡吧,曼春,睡吧。”
她闭紧的羽睫下无声地滚落一颗泪珠。明楼心中忽起一些歉仄,轻轻抹净她脸上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