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京兆尹(1 / 1)
程益怀鲜衣怒马,漂亮的凤目眯成了月牙儿,猩红披风随风舞动开去,真真是英姿飒爽。程叔落后他半截马身,眉宇间却是愁云惨淡,阴沉的面色浸满脸上每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壑。“咱们的药给截了,正是苏公子用来盖桩流云散’味道的那一味,似乎民间有关于‘流云散’控制军心的消息传开……而敌军的士气也因为昭帝的一纸立储诏书大大提高,太后薨逝,昭帝没有在此时铺张反而一切从简,更是收获了民心。一路走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江湖义士,都只认昭帝是正统。我们散布出去的消息,简直像石沉大海一样。这样您居然还能笑出来?”
程益怀道:“我笑的是,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是个很好的对手。”
程叔急了,不由得策马上前几步,道:“醉和春同沈青瓷绝对有勾连,不如攻城后先把这批人屠尽了,省得谣言四起……”
“这正是沈青瓷的高明之处,醉和春平日里只扮作寻常酒家,上至掌柜的,下至小伙计,都和百姓们打成一片。你杀了他们,说他们是沈氏走狗,百姓们只怕不买账。他们只知道,你杀了他们亲近的朋友——比之庸君昏君,他们更恨暴君。”
程益怀曾经思考过,藏英楼和醉和春都是搜集情报的地方,但二者针对的人群完全不同。藏英楼里往来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今天谁给谁送了礼,明天谁给谁贺了寿,一眼就能把官场的暗流看个清清楚楚。沈青瓷不是没有这个财力,他却没有这么做。醉和春里来来往往多是布衣,又能知道些什么宫闱秘辛,官场变幻?可沈青瓷的的确确做了,关键就在于亲和力,就是有朝一日被发现了也让人无可奈何。另外它还有藏英楼不具备的两点优势。一是,官员和贵族们向来口风很严,买个礼品不会胡乱多言,但回到家,却避不开府中当差的小厮仆役,这些普通人又会流向醉和春。二是,藏英楼的交易往往很快就能完成,套不出多少话,只能从选的东西上看出端倪。譬如太后生前笃信佛教,凡是来藏英楼置办佛珠佛像的,多半是要入宫拜见太后的主。而醉和春却不同,饭桌上本就是朋友间肆意畅谈的地方。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我今日就是把主子的秘密当笑话讲给别人听了又如何?他也是个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可防备?再者说,三五好友,喝上几口醇酒,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他最擅长的,就是把握民心。这么多年,看似无所作为修身养性,其实……不过程叔也别急,我知道您是等得太久了。”程益怀的视线落在无边无际的远方,眼底透出一丝苍茫的意味,“苏也罢同莫成玉,该行动了。”
两匹马后,是数不清的人头,黑压压一片,静默无声。
卫起望如今只是浑浑噩噩,面无表情地跟在他们之后。有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会闪过一些残存的画面,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个身穿红嫁衣,带着泪却还在笑的漂亮姑娘是谁,而那个天真烂漫而双眼却时常溢满悲伤的小女孩又是谁。他什么都想不起,唯有一种淡淡的温暖感觉漫过全身。好像有谁在他耳边说,这样走下去,战下去,杀开一条流淌着鲜血的路,他就能得到不存于人世间的,无上幸福。
而沈青瓷却不是很幸福。
太后薨逝,天子服丧三年,沈青瓷作为储君亦需服丧一年。虽然昭帝向来不重礼制,他这一朝对服丧的要求并不严苛,但却也不至于出格。因此沈青瓷要做的,就是穿上生麻孝衣,搬进东宫,然后委委屈屈地看着薛枕水。
因为太后去得太突然,本来很容易娶到手的媳妇,如今只靠一纸婚约拴着,还得生生等上一年……柳知然受凌迟前说了些什么,他自然有本事查得一清二楚。想想自己在为害死母亲的人服丧一年,沈青瓷真不知该说什么。
只恨命途多舛,不得安稳。
根据阿蔺得到的消息,藏英楼同南军之间的合作关系确凿无疑。莫成玉这人太奇怪,先是依附废太子叶与熙,却眼睁睁看着叶与熙垮台,毫不作为。后来投靠了程益怀,虽然比之废太子,他这回是又出钱又出力,却始终给人一种未尽全力的感觉。他表面上的身世清清白白,生于官宦之家,也查不出什么来。一个官家子弟读书入仕不奇怪,但他同时又是藏英楼楼主,这点就让人十分不解。此人不该是个庸才,却总是表现得一副只在乎仕途追求的样子。
他姓莫,难免让人想起藏英楼从前的当家莫汲月,而莫汲月又是传闻中临川王的情人……莫成玉效命南军,可能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那么他一直不肯尽全力,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此人不知何时出击,只怕更需警惕。
莫成玉升任京兆尹后,头一件事就是破美人案。这案子牵动太多人的神经,可人们只是需要一个结果,至于这个结果的内容是什么似乎并不重要。犯人经三堂会审后次日便执行了凌迟之刑,那人被缚在前不久刚刚缚过逸国公柳知然的刑架上,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泪流不止。但这些泪水丝毫不能润湿民众熊熊燃烧的怒火,一想到这个禽兽残忍地杀害了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人们便无法抑制自己激愤的情绪。从天牢出来自刑场这一段路,不少人是跟了一路,腐烂的蔬菜果壳全都往那人脸上招呼,骂声不绝于耳。
只可惜那犯人始终不发一言。
他受凌迟之刑时没有恨。
认了这桩罪,母亲的病可以治好,还剩很多钱可以供孩子们读书,妻子守不守寡都无所谓,做点小生意也很好……认了这桩罪,有了钱,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家人都可以过上美好的生活——哪怕这美好的生活里没有他也无妨,他们此刻应该被送出城了吧?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血溅刑场,伴随着人群的欢呼。
莫成玉面色平静地监刑,享受着长安百姓的交口称赞,忽然对上犯人的目光……那人竟带着一丝感激。
次日,沈青瓷将家当摆放妥当了,又安顿好受伤的阿凛和神志不清的大梦先生,便同薛枕水一道去探望安宜郡主卫襄。
卫襄还是个小姑娘,斩衰服衬着整个人十分瘦弱。她模样生得像桃容,眉宇间的神情却更像卫起望。都说将门虎女,可卫襄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凄凉。她每日吃得也很简单,活动更少,小小的一方院落,便将她囚禁在这小小的天地里。
沈青瓷同卫襄两人,皆身着白麻孝服,静立在夏末的郁郁葱葱里。树影斑驳,印上孝服也是杂乱的影子,像是在描画某种欲说还休的心情。他们本都不是沉静的性子,却被冥冥之中的安排剥夺了言语的欲望。
沈青瓷同薛枕水挑了很多糕点和零嘴来,卫襄身边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接过,卫襄却是神色复杂。那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尚未及笄的的小姑娘身上,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可正是这种不合时宜,让同为女子的薛枕水十分心疼,想想她自己这十多年,可谓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唯一一次恸哭,也是母亲去世的时候。
这三人,都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丫鬟轻手轻脚地拆开糕点,拿了只素碟盛了端来。卫襄犹豫了一会儿,用手抓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她吃得很慢,时不时还偷眼看看沈薛二人。
像一只受过箭伤的燕子,再也不会相信人类。
白糖糕很好吃。软软糯糯,入口即是一阵甜香,唇齿间,乃至喉咙,都被这种张狂的甜蜜味道淹没。小孩子都喜欢甜食,卫襄也不例外。卫起望从小娇惯她,锦衣玉食地养着,入了宫反倒吃得差了,像这样精致的点心已经有段时间不曾见过。
她抿着唇吃得很认真,薛枕水蹲下来同她说话她也会应。沈青瓷看着早晨金色而不灼人的阳光洒下来,描出两个姑娘温暖的轮廓。
他抬起头迎着阳光看去,远处的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那是皇家的气势恢宏。沈青瓷不是第一次站在宫中看宫城里高低错落的屋顶和飞檐,也不是第一次听见晨钟穿透一道道宫墙的声音,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
而那金顶,无时无刻不散发华彩,像一张巨大的蛛网,静候着猎物带来的每一次颤动。
它在等。
莫成玉刚办了美人案这桩大案,尽管老臣们多少也能猜到过程,但还是表现出了赞许欣赏之意,虚伪得很是真诚,真诚得也很是虚伪。大家心照不宣,莫成玉需要的也不多,他微微扬起嘴角,随群臣鱼贯而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昭帝的声音怏怏的,南军的事算是缓了缓,各地也不断派兵支援,想来之前一阵子也不是白忙活,这些天大约可以稍稍清闲几日。
“启禀皇上,臣有事启奏。”莫成玉身穿云雁补服,头顶乌纱,人又生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加之刚破美人案,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向他投来关注的目光。这位年轻有为的京兆尹,早已是长安城的煊赫人物。
“原来是莫爱卿,说吧。”昭帝的神色有所缓和。
“臣要揭破一桩欺君大罪!”莫成玉抬高了声音,满朝文武俱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太子窃国!谎称龙子!臣有铁证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