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假狸猫(1 / 1)
莫成玉揭破的这一桩惊天大案,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昭帝勃然大怒,想强行把这件事压下去,毕竟南军北上,迫在眉睫,此刻出了这样的事,他决不允许。
可那日莫成玉低眉顺眼,语气却是不卑不亢,睁眼说瞎话说得十分流利:“皇上!臣同沈青瓷相知多年,若不是此事干系太大,臣又何敢妄言!”
昭帝眼前的旒珠都颤抖了起来,压抑的锋芒游走在皮肤下的每一道血管之中,随着血液奔腾过一颗跳动的不安的心。那锋芒,划得人心生疼。
群臣都把字字句句听了进去,尤以礼部反应最大。昭帝看了一眼身旁服侍的喜公公,喜公公低垂着眉眼,似乎与平时并没有任何不同。昭帝深吸一口气,看向有些犹疑的薛相,终是拂袖道:“兹事体大,还需慎重。”可慎重来慎重去,这么大件事,也不是他这个庸庸碌碌的君王就能压制住的。
昭帝始终相信,沈青瓷就是幼莲的孩子,他们母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有眉眼像自己,才不至于过分阴柔。悠悠众口,堵不如疏。三堂会审便三堂会审吧。
趁早了结此案也好。南军来势汹汹,程益怀用南疆蛊毒和药物控制军队的传言不胫而走,倒是使得南军的队伍人数扩张得并不多,但却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士气。何况自己这边的军队里有不少人是当年跟着卫起望南征北战的将士,看见卫起望带兵来攻,根本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
一是因为熟知卫起望的能耐,和他碰上实在是胜算渺茫。二是因为熟知他的为人,他这些年来为国为民也算殚精竭虑,昭帝触触打压他却始终忠心不二,这次造反必有隐情。昔年兄弟般的情谊到后来那个境地,卫起望该是早就心寒了,加之桃容行刺、太子被黜、成淑妃被赐死,他一直隐忍不发。按理说,以他对桃容的深情,卫襄是他最大的软肋,但卫襄被软禁后,他却跟着南军反了,大抵是为了更不得了的事情而激愤难平。这种种揣测才是最要命的。第三就是出于和卫起望的同袍之谊。他初领兵之时未及弱冠,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个仗着恩荫拜将的纨绔子弟,但他武艺出众,赏罚分明,平日与众人笑闹也没架子。尤其是骂人的时候,更是神采飞扬,令人折服……当然主要是因为他那出神入化的嘴皮子功夫,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帮老粗的理解范围。总而言之,跟过他的人,总还记得他待人的好。
而昭帝这边一挽颓势,还是立沈青瓷为储的消息出来之后的事。这时候出来这桩案子,且不说是不是真的,就算莫成玉所言属实……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沈青瓷犯有欺君之罪,他根本没有中寒香断……先前他曾与人交手,相比在座各位也都清楚,一个立下护驾之功的人,怎么可能是不通内功之人?可身中寒香断的人,终生不可修习内功,否则剧毒扩散,绝无生还之理。程益怀曾用火灵芝为其治疗,早就看出了其中端倪。臣无意中结识了一位当年故人之后,此人亦是精于医理,陛下若不信,可请太医相印证。只是此人腿脚不便,不能下跪行礼,还请皇上恕罪。”
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徐太医先前也给沈青瓷诊过,也附和道:“寒香断在江湖上的名声比鹤顶红也不差,虽然是慢性毒,但与习武者修习的真气相克。一旦真气游走,必死无疑。现在想来的确是有蹊跷……”
昭帝皱起眉头,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传。”
可当来人踏进殿内之时,所有人都是一脸愕然,连莫成玉也不例外。
沉重的金丝楠乌木落在地面上,沉重如寺庙中的晨钟暮鼓。天光流转过那张苍白冷清的脸,描绘出一道清瘦孤绝的身影。白衣轻拂,墨色的发丝微微扬起,他像是文人画里走出的过客,泼墨飞白,极端而简单的样子。纵使气质迥然不同,可那张脸的的确确同沈青瓷一般无二。
莫成玉蹙起眉头,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幅衣角。那衣角渐渐被他手心渗出的细密汗珠濡湿,而他却并未察觉,只是震惊得移不开目光。他唯有苦笑,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便是了。
沈青瓷倚在椅背上,微微侧过头。这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着实查不出来历。
大约他就是最大的变数。
“沈青瓷服下火灵芝之后,有出汗的现象,说明他体内根本没有寒香断之毒。这一点,想必当时在场的太监宫女都可作证。可为什么他依然有寒香断发作的迹象?甚至是在昏迷的时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癔症。”苏也罢的眼睛里,几乎从来没有过任何人,这时候却看了沈青瓷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可那又算不上是笑容,至多也就是一个根本察觉不到的表情。
一旁的大梦先生立即拍案而起:“胡说!胡说!幼莲那丫头刚生下孩子就去世了,沈青瓷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还能错了不成!一派胡言!”那张小方桌在他手下立刻化为齑粉,大梦先生下意识地去摸刀,如此才惊觉从不离身的刀已经在来之前就已卸下。那霸道的真气弥漫开来,直逼苏也罢和徐太医,御前侍卫身形一动举刀欲拦,结果却是利剑折断坠地的清脆声响。侍卫们不得不后撤一步,前襟还是被凌厉的真气划破,渗出殷殷血色。
“放肆!”喜公公道。
沈青瓷抬手拍了拍大梦先生的肩:“师父!”
大梦先生远远看了昭帝一眼,恨意昭然。
苏也罢未露半分惧色,只是慢慢说下去:“当年沈幼莲临盆时,唯有苏媚儿在身边,你孟浮生根本就不在!你为了复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仇,编下弥天大谎,沈青瓷不过是你复仇的工具罢了。你告诉自己你亲手接过这个孩子,你告诉他他身上有寒香断,而你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久而久之,你们都信了。这就是沈青瓷癔症的源头,病的不仅是他,也是你!试问一个身中寒香断的婴儿,焉有不死之理?”
大梦先生目眦欲裂,近乎咆哮:“你知道什么!”
沈青瓷紧紧扣住他双肩,按着几个大穴:“师父!让他说吧……”
他轻轻闭上眼,想起和苏也罢交手后的确没有出现毒发的现象,也想起那日自己想要放弃复仇的时候,大梦先生那近似癫狂的举动。可他不愿相信,这个侠名传天下美誉满江湖的老人,这个耗费了无数心力陪伴自己长大的老人,竟然早早地就陷入了执念之中,看不破,走不出,醒不来。
你早就怀疑了不是么?可你就是不愿相信。
师父曾经说过,这世上的东西有个规律。你刻意追求的,都得不到;你刻意装作不追求的,也得不到;唯有你觉得无可无不可的,才能真正拥有。佛门里的人喜欢管这叫放下。但是什么都放下了,日子又无趣。青瓷啊,你懂不懂?
那时五岁的沈青瓷昏昏欲睡,错过了大梦先生难得的讲道理的时刻。可这番话如今又从他的记忆深处苏醒,那是师父酒后说的。
都说酒后吐真言,难道这就是他的心声吗?
“十九年前的事,我的确不曾经历过。可当年的故人尚在。”苏也罢望向大梦先生,“你还记得,苏媚儿吗?”
“不可能!她死了!她早就死了!”大梦先生声嘶力竭,继而又是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你为了实现自己复仇的计划,早就把她杀人灭口了。”苏也罢不疾不徐,“但你却忘记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师父,段齐。当时段齐已经找到了她,自然可以让她起死回生。你既然不相信,为何不见见她呢?皇上也该记得,苏媚儿是个什么模样吧。”
大梦先生闭上眼,紧紧捂住自己的头:“她死了!她死了!你胡说!”
昭帝沉声道:“传苏媚儿。”
门外盈盈走来一个窈窕的影子,红衣翩跹,美艳一如往昔。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光滑细嫩的皮肤如同少女一般。可昭帝远远看去,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衰老,当年那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现在已失尽神采。昔日轻盈的娇态也尽数消失无踪。喜公公见了她亦露出了惊讶之色,昭帝展开一个几分无奈的笑容:“果真是故人。”
苏媚儿行过礼便将往事一一道来,岁月让她的声音平添了一分沙哑,像是在见证在纪念她曾经唱过的歌谣:“当年幼莲临盆期间,民女的确同段齐有私下往来。他提醒说可能是寒香断,民女便问此毒是否有解。可惜他说无解,至多把毒素引至一处……大人同孩子只能保一个。民女同幼莲姐妹情深,便瞒着她请段齐将毒素多数转移到了她腹中胎儿的身上……所以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是个男孩。”
一片静默中,唯有苏媚儿的声音在流淌,自耳蜗钻入人的脑海深处,那轻柔的语调,正如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孩子生下来后,段齐突发奇想,认为也可以把孩子身上的毒导至一处,之前隔着他母亲难以掌控,孩子生下之后却容易得多。他成功了,将婴儿的全身毒素集中于他的双腿,最后锯断双腿,孩子的命便也保住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徐太医忍不住叹道。
苏也罢看着苏媚儿,阳光从门口照着她的背,又落入了他的眼睛。金丝楠乌木的支架分毫未动,安静如一块屹立千年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