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七月半(1 / 1)
七月半,沈青瓷搬来梯子爬上醉和春的屋顶。长安城熙熙攘攘,捏面人的手艺人走街串巷地吆喝,河面上星星点点尽是指引亡灵的河灯。这样热闹的鬼节……真让人平添几分惆怅。也不知母亲知道了没有,昭帝执意追封她为皇后,公开自己的身份,怎一个天下哗然。这一步,他竟是没有料到。他让林抒雁送那一碗莲子羹,不过是想叫他莫忘故人罢了……忽听得下面传来幽幽一声叹息:“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带酒?”正是醉和春赵掌柜。
这份惆怅的心情被破坏,沈青瓷正欲一怒掀梯,又看到赵掌柜手中托着的陈年佳酿,顿时变得平易近人。
一壶温得刚好的花雕。
虽还是夏日里,但并非饮食越清凉越有益,倒是稍稍温一点更舒坦些。赵掌柜毕竟还是知道他的,对他这点恶劣习性是一清二楚。
可平日最合口味的梨花白,此时喝到口中全然不是滋味,他头脑中的千头万绪,仿佛一张巨大的绳网,把喉间的醇酒结结实实绊了个跟头,呛得他泪都流了出来,咳了半天才平复下来。
但是泪却止不住,悄无声息的流过干涸已久的面庞。
他想做一个普通人,点一盏精致漂亮的荷花灯,去引自己那勇敢的母亲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他没有家。
如果母亲还在,他该怎么面对她?
那座东宫,又岂是他想要的。
纤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白瓷酒壶,一个失神手便松了。
酒壶一下掉了下去,碎在醉和春门旁的青石板上,响声清脆。他怔怔看着碎掉的白瓷片,恍然间有些心疼。这壶酒是好酒,就遇上了一个无心品酒的人;这白瓷酒壶也不是凡品,就如此碎了一地。
沈青瓷,你个败家玩意儿。
突然听见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呼唤:“沈、青、瓷!”
赵掌柜一张圆脸堆满笑容,同时捂住她的嘴:“薛大小姐请见谅!见谅!最近咱们醉和春的业绩落在悦来客栈后面了,你也知道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他要看账本的。”
沈青瓷三个字一出口,便有人抬头往上看,且数量成几何数级增长。一夜之内,长安城无人不知这位布衣才子,就是叶氏王朝未来的储君。工诗词,擅书画,熟读五经,身兼六艺,可谓天下士子之楷模。而昭帝也贴出了一份罪己诏,言辞切切,感人肺腑。
不得不说,昭帝这一步看似不按常理出牌,但着实是一招妙棋。这个看似昏庸的帝王,其实并不是无能之辈。南疆叛军一条重要的借口,就是叶氏王朝后继无人,当另立临川王遗子。这么一来,叛乱的合理性大打折扣,自然有人不愿投靠叛军卖命。按理说,昭帝这样草率地立太子,少不得要受到迁客骚人们的一番口诛笔伐。但沈青瓷又不同,第一才子的名头完全足以堵住文人士子的悠悠众口,也因为这个身份,没有人会怀疑他缺乏继任的资格,更不会以为属于叶容锦的王朝会轻易走到尽头,这对于士气也是一种鼓舞——哪怕他昭帝是人们眼中的庸君,可未来是充满希望的。只要沈青瓷继位,必然会是一代贤君明主。那么将士们和百姓们所要做的,就是让沈青瓷能够等到继位的那一天。
这一切,都只因为他。
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并没有露脸,理由是……薛大小姐那么一喊,他便立刻翻下了梯子,身手之矫健,比大梦先生要来时更胜三分。
看不着沈青瓷,众人自然把目光转向了薛枕水,薛枕水矜持一笑,留给世人一个高贵优雅的背影,施施然走进了醉和春。
毫无疑问地,今晚醉和春的生意很好。赵掌柜掂着银子笑得十分憨厚:“这下不愁比不过悦来客栈了!真该把公子爷供起来!”
薛枕水可不管别人心里想什么,径直就走到了醉和春的后院,拎着食盒欢欢喜喜地邀沈青瓷尝试一下她刚刚学会的红烧鸭子。
“喏,听人说,过七月半要吃鸭子。你吃不吃?吃不吃!吃!”
沈青瓷一脸嫌弃,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怎么说呢……这道红烧鸭子,至少是熟的。
“七月半你也敢出来,真是胆子不小。河灯放了吗?”
“没啊。那么多人,多没意思。”薛枕水一撩衣裙坐在一块太湖石上,还没忘了她的烹饪作品,“快说说,味道怎么样?”
“开始的时候油少放些,加点料酒和白糖就更好了。你应该没试过冰糖,还有八角、香叶、生姜和蒜。若是有十三香,当真是人间美味。”沈青瓷眯起一双桃花眼微笑起来,“火候也很重要,可说多了你也记不住。”
庭院中纯白的重瓣木槿花开得很漂亮,映着一轮完美无缺的圆月。
薛枕水难得有了些落寞的意味:“有什么事是你不会的?”
沈青瓷的笑容愈发明显:“生孩子。”
醉和春的大堂满满当当,二人便从后门溜了出来。半路上薛枕水的肚子叫唤起来,沈青瓷便知道这人大约是忙活半天红烧鸭子,晚饭都不曾吃。
“罢了罢了,你好歹也是有心,虽然难吃了点……今晚请你一顿,也算指导一番。”沈青瓷扼腕道,“你也知道天资的差异是很难弥补的。”
薛枕水没反驳,默默伸出脚绊他,又被他默默跨过。
再出脚,再跨过。
天资的差异果然是很难弥补的。
入了沈府后厨,沈青瓷果然挽起衣袖开始做饭。根本不需要掂量,葱花蒜末直接往锅里丢,案板上刀片“笃笃”的声音又快又稳,一叠山药薄得近乎透明。这边料酒刚倒上,又得往旁边添柴火。各色食材什么时候下锅分得一清二楚,金黄的蛋花,碧绿的大叶菊花脑,红豆紫米,还有勾人食欲的香料和虾籽酱油。不消片刻一桌菜便一份一份摆在了薛大小姐面前,薛大小姐终于红了红脸,道:“我们这样算不算是……酒肉朋友啊。”
“你要是不好意思没关系,”沈青瓷道,“我可以吃给你看。”
不过薛枕水么,向来谦虚不过一个回合,自然又很没出息地动了筷子。
反正上次自己过生日时,已经很没出息了……不是我饭量大也不是他厨艺好,一定是因为这人总是挑我饿的时候摆一桌菜!一定是这样!简直无耻至极!
“今天是七月半,我来给你讲鬼故事吧?”沈青瓷无比贴心。
薛枕水刚要叫他闭嘴,忽然间听得暗处阿凛一声惊呼:“公子小心!”
接着就听到一声闷响,是阿凛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竹林黑色的剪影里,升腾出一袭霜白衣衫。
一张同沈青瓷一模一样的脸,面白如纸,形如鬼魅。沉重的金丝楠乌木支架丝毫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反而隐入黑暗,使他整个人犹如飘在空中一般。
“我要一双手。”没头没脑的一句,莫名让人心惊。
薛枕水总的来说还是个姑娘……她也怕,只不过怕得过了,就懵了,看起来倒一副镇定样子,其实筷子都不敢动一下。
苏也罢没有多说,打量了沈青瓷一番,一闪身人影便不见了,如一道白光掠过,让人看不清也碰不到。这样的轻功,可算登峰造极。可沈青瓷纵有万般能耐,也有自己的短板,那就是武功。他的功夫徒有招式而无劲道,只是以巧取胜,遇上这样的轻功高手,着实不妙。他的师父大梦先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一流高手,老早就想教他习武。可寒香断这毒,让人使不得内力,一旦真气游走,只会加速发作。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武林高手都是栽在了这寒香断上。
何况阿凛也非等闲之辈,负责沈府内外安全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什么岔子。
怪只怪苏也罢同沈青瓷实在太过相像,晚上辨不分明,阿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趁虚而入,好歹还是拼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示了警。
说实话,沈青瓷不曾料到他的目标是薛枕水,可下意识地就先护着她了,苏也罢一击不中,丝毫不停地缠斗。沈青瓷的脑子毕竟转得快,立刻意识到有三点不对。
首先,他一出手便放倒了阿凛,而目标是薛枕水,却又不下重手。别说杀招,估计薛枕水身上连块淤青都不可能有。
其次,他看自己的眼神满是恨意,却也没有下杀手。
最后,他同自己容貌如此相似,大可半路上不费半点力气把薛枕水骗走。这大晚上看不分明,连跟了自己这多年的阿凛都一时看走了眼,可见这法子并非不可行,但他却舍易求难。
但这人的轻功,着实叫人头疼。若是挨着枕水一丝半点,说不准就连人跑得没影儿了。对付轻功高手,唯有速战速决。
沈青瓷没有考虑太久,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硬提了真气,拔下头顶的羊脂白玉簪便直刺过去,十二分内力贯注于簪尖之上,本就是锐器,又更多了几分凌厉。
苏也罢避其锋芒,飞身立于墙头。而白玉簪力道未减,不偏不倚追到彼处。沈青瓷墨发披散,月光下面色苍白,二人真是丝毫不差,看得薛枕水目瞪口呆。
苏也罢流云袖一卷,卸了白玉簪的蛮横之力,却也不再进攻,只饶有兴致地看着沈青瓷,道了一句:“有趣,有趣。”
话音未落,人影便消失在如霜的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