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师徒怨(1 / 1)
五月廿五,薛枕水生日的第二天。沈青瓷去寻大梦先生,这人赖着沁娘蹭吃蹭喝许久,毫无羞愧之色。沈青瓷走近如意阁的时候还是笑意盎然,一见到自家师父就一脸严肃。沁娘微笑着看着师徒俩,为他俩沏了一壶好茶。大梦先生皱着眉:“我只喝酒……”那模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也罢!也罢!”窗台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只深灰色的鹦鹉,一双杏仁儿似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吼了两嗓子之后发现屋里有人,又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又有一只银灰色羽毛的鹦鹉在窗外远远飞过,叫道:“无缘!无缘!”
沈青瓷刚想和师父谈一谈人生,就发现他的师父大人对着窗台愣神。突然一拍桌子,运起轻功就从窗口追了出去,顺带撞倒床边名贵花瓶一只。
沈青瓷黑着脸看向大梦先生渐远的背影,掏出银两准备把老头子的食宿费用结一结。沁娘显然也被大梦先生突然的举动惊到了,犹豫地问:“先生他怎的反应如此之大?难不成……他同这鹦鹉还有渊源?”
沈青瓷接过茶杯,眉目间都是无奈:“由他去吧,我只要考虑如何收拾烂摊子就行。”他出门牵了那匹名叫白菜的肥马,晃晃悠悠到十里外,果然看见大梦先生很懊恼地坐在树根边,一旁丢着他的刀。再看周围的树上,都是深深的刀痕。
“当年江湖上有个奇才,平生最喜欢钻研各种歪门邪道,叫段齐。段齐起初就是个混迹秦楼楚馆的纨绔子弟,后来……”
后来,像许多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段齐爱上了一位青楼女子,叫苏媚儿。那个苏媚儿原先也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头一回便碰上了段齐,失了身不说,还怀上了段齐的孩子。段齐本想为苏媚儿赎身,但临川王一案,段家也受了牵连,一夜之间家财散尽。段齐这个好逸恶劳的纨绔子弟,一下被忙着瓜分段家剩余价值的本家亲戚们扫地出门。
苏媚儿说明白他的难处,留书一封就趁着兵荒马乱离开了,从此下落不明。也就是这个时候,段齐感到自己的命运如同一场华丽的自由落体,一夜白头,凌乱中性情大变,开始变得心狠手辣、阴郁凶残。他对所有旁门左道都有一种莫名的狂热,用毒、机关、暗器无一不通,行事又任意妄为,加上那头灰白的头发,江湖人称“妖翁”。
“他甚至训练了两只极通人性的鹦鹉,一黑一白,就是飞过如意阁的那两只。一只总是叫‘也罢也罢’,另一只总是叫‘无缘无缘’。”大梦先生用拳头狠狠砸向地面,“这个段齐武功平平,唯有轻功好得出奇!人又邪性!连我都吃过他的亏!”
沈青瓷看着在草地上开心地吃吃吃的白菜,漫不经心地靠在树上摸摸它的马鬃:“你跟段齐有仇?”
“这事儿说起来,跟你也有关系!”
沈青瓷从母姓,他外公是当年鼎鼎大名的文武双状元沈之衍,不幸沈家也卷入了临川王谋反案,家中女眷一律没入教坊,男子则全部处斩。沈青瓷之母沈幼莲,也便是这般流落到了没落的教坊之中。但许是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她遇见了大着肚子的苏媚儿。苏媚儿本就是被逼良为娼,看见教坊没落,肮脏污浊同青楼也差不了多少,很是同情沈幼莲,花了大价钱换了她的自由身。二人同归沈幼莲的故乡苏州府,途中苏媚儿早产,沈幼莲劳心劳力、忙前忙后,最终母女平安。二人从此建立了牢固而深厚的革命友谊。
回苏州后,为了维持生计,苏媚儿重操旧业,去青楼弹琴唱曲儿。苏州人都念着沈之衍的好,一口一个“沈状元”叫得亲热。老鸨听说沈幼莲是沈家之后,善心大发,不仅提供食宿,还张罗着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
不料沈幼莲还没嫁出去,当时还是太子的昭帝叶容锦便微服到了苏州。沈幼莲知道,那是带兵抄了沈家的人,可也许是时过境迁,也许是造化弄人,他们还是相恋了。可故事的最后,却是叶容锦亲手将寒香断送进沈幼莲口中,他说,那是安胎的药。她便信了。
“我和你外公也算忘年交,可沈家出事的时候我远在塞外,等得到消息,再找到你娘亲时,你都快被生出来了。”大梦先生捡起自己的刀拿袖子擦了擦,“你娘生你的时候,就是苏媚儿在旁边陪着的。”
“你娘生平最喜欢桃花,不是为别的,而是为自己唯一的朋友。苏媚儿的胸前,就有一朵桃花刺青。沈家的人,向来都是重情重义的。我原先不知道,”大梦先生擦拭刀刃的手慢了下来,“我也是后来灭口的时候才发现这朵桃花。要不是这朵桃花,我也不能确认这个苏媚儿就是和段齐有过一段情分的苏媚儿。”
沈青瓷眉头微蹙,看向自家师父,这牢头认真说话的样子实在让人太过陌生:“你杀了她?”
“那又如何?你身世的秘密,总不该叫太多人知道。后来我遇到沁娘,一直以来也挺关照她的不是?”大梦先生道,“她耳后有个胎记,她一定是苏媚儿的孩子。但苏媚儿死的时候,她还不记事。今日那两只鹦鹉飞过如意阁,我就追出来看看。”
原来长期蹭吃蹭喝是一种关照……沈青瓷算是长了见识。
老人家苦口婆心,满是委屈:“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
沈青瓷先是蹲下来,想了想还是手一撑坐在了地上,垂眸不语良久,最终还是看向了大梦先生的眼,一字一句道:“师父,我可不可以放手?”
他清楚地看到大梦先生瞳孔深处一点愤怒的火苗,而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无异于给这一撮火苗浇上一坛烈酒:“从小你就教我复仇,快二十年了,我实在活得太累了。我娘爱上了她的仇人……也许她根本就不想看我报仇雪恨——因为,她没有恨,她只是希望活着的人可以好好活下去。用生命换来我的出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爱。”
“混账!”大梦先生霍然起身,一脚踹向沈青瓷。沈青瓷早就料到师父会生气,但大梦先生的出手速度岂是他能拦下的?仓促之间未及起身,膝盖就挨了一下。沈青瓷的体质,本就不适合练武,平日里都是靠投机取巧的路数应付,对上大梦先生这种闻名江湖的高手,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
“你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沈家满门,都是姓叶的给害的!”大梦先生怒极,提起他往树干上摔,“叶容锦给了你点甜头你就真当自己是皇子皇孙了?笑话!没长进的东西!”
沈青瓷咬着牙不说话,这么多年,别的功夫不敢说,忍耐力绝对一流。能承受得住寒香断的人,这点疼算什么。他心里清楚,师父只是一时恼火,真要下手,早就拔刀上了。不过这样的反应,也大大超出沈青瓷的预计。
师父一直对他很好,按理说,他和自己的外公都算忘年交,辈分不知长了自己多少,两个人相处的时候还总是没大没小地闹。他只是没想到,师父对报仇的执念,竟然深到如此地步。
“我养了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沈家后人手刃仇人!”大梦先生狠揍了他几拳,沈青瓷没受住,含在嘴里的一口血染了衣襟。他默默地想,沈府洗衣服的大婶又该怨他了。
大梦先生停了手,居然留下了两行泪。那个从小不许他哭的师父大人,竟然老泪纵横。他慢慢地把沈青瓷揽入怀中,“乖徒儿,是老头子下手重了……我带你回家。”沈青瓷把头搁在师父的肩上,合上眼想起前夜薛枕水的笑容。
也罢也罢,到底是时候未到。只希望我们不是无缘便好。
白菜硬是用自己的四条小肥腿把师徒二人背回了沈府。大梦先生看它的眼神很是鄙夷:“身为一匹照夜玉狮子,你居然这么胖,丢不丢人。”白菜丢下他,撒开四蹄跑去马厩吃草,就好像刚刚在树林里大吃特吃的那个白胖子不是自己一样。
沈青瓷对拎临凛蔺说:“昨天护驾,受了点内伤,光顾着看美人给忘了……今天走着走着感觉不大对,又摔了一跤,把腿给摔断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伤筋动骨……”
此时后来又“不知怎么的”传入了昭帝的耳朵。昭帝派喜公公送了不少东西来,以至于沈青瓷一觉醒来,差点被屋子里的金银闪瞎眼,半天才发现坐在地上数钱的阿临和站在一边看阿临数钱的阿拎。
“要这些东西干嘛?忒俗气。”
正当阿临再一次为自家公子视钱财如粪土的精神感动时,忽然又记起往日的惨痛教训。
果然沈青瓷幽幽地突出下半句:“怎么不换成银票呢。”
阿临惊得手一抖,一块金元宝掉下来砸了自己的脚。他飞快地站起身摇阿拎的肩膀:“公子向来觉得银票容易贬值,现在居然说这种话!他……他是不是被打傻了啊。”
阿拎看向沈青瓷,沈青瓷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