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南疆祸(1 / 1)
南方的战事持续了许久,卫起望自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看向连绵不断的重峦叠嶂,想起那个已不算完整的家。在这里拼杀又有什么用呢?得了封赏衣锦还乡,却没有人在家里等他了。
如此,还要拼命么?
他皱着眉头,展开一张地形图,此处山峰绵延,茂林密布,更兼有野兽出没,于地利这一项上,实在是占不得好。正值炎夏,南方湿热,毒虫肆虐,天时已失。
最奇怪的是叛军的士兵。卫起望十分自信,自己带出来的兵,战斗力要比普通士兵强上许多,就是和以蛮勇著称的匈奴人硬碰硬也不曾吃过亏。但叛军中普通士兵武艺之高、战斗力之强倒令他吃了一惊。他不是轻敌的人,但这其中必有蹊跷。仔细一看,有时候他们的眼神根本不会落在与自己交战的士兵身上。看起来武艺很高,其实只是不怕死地一味拼杀,但他们的气力又似乎不像是平常人。
这个节骨眼上,瘟疫又起,实在是叫人焦头烂额。更让卫起望头疼的,还是那位三皇子殿下。皇上摆明了是让他跟着自己立军功的,太子被黜,余下诸皇子中,唯三皇子相对出众。可领兵打仗岂是儿戏?
山风吹动他盔帽上的红缨。暗红的披风猎猎飞扬,胸前系的绳络,还是桃容当年亲手盘的桃花扣。他伸出手正了正那扣子,只觉得戎马半生,当年的豪气,就如枉死的冤魂,不知执着些什么,终究都是灰飞烟灭。
“君王何知沙场?漠北不开掖庭花。”身后一人朗声曼吟,即使是一句豪放词,也念得婉转,那是被长安的风流熏出来的味道。
“程先生。”卫起望转身便见那人一席水蓝长衫,一顶青玉小冠,天青发带在风里兀自飞扬,一如他神采飞扬的凤目。
“瘟疫已控制住了,将军还担心什么呢?”铁骨描金扇习惯性地一下一下敲在手心,“担心战局?可是战局有什么可担心的?将军不该想想卫襄么?将军同皇上已无半点昔日情分,如今还在这南疆征战,为的是家国天下。”
程益怀定定地望着他:“家若不存,天下何用?”
当年他为娶桃容,不惜装作全然无知的模样骗了储君,这件事足以成为二人之间一切矛盾的源头——哪怕他们曾经鲜衣怒马,并肩看过这天地浩大世态炎凉。何况,这恰恰说明,桃容在她心里的分量之重,早就无人可及。而卫襄,是桃容唯一的骨血了。
说到底,最终还是叶容锦杀了她。什么曾经沧海,都是骗人的。她爱着叶容锦时,叶容锦并未为她争取;她嫁给了自己以后,他却偏偏一副痴心守候的模样。
“我记得,你已不是我将军府的幕僚了?太医院使?”
“知遇之恩,程某怎么敢忘。”
三皇子叶与焘也算是武艺高强,毕竟是带过一阵子禁卫军的。他的战略眼光独到,赏罚分明,毫无皇家出身的矜贵气,战场上又身先士卒,很有英才之相。卫起望倒是稍稍欣慰些,好歹这位监军的皇子不是个拖后腿的主。
但是谁都知道,南疆耗得太久了,还能强撑到几时?叛军的兵仿佛不知疲累,玩命拼杀,时常夜袭大营,再或者就是打上几天几夜不停,趁着军中瘟疫,连下三镇,卫起望的天策军也被逼入山谷。
“南疆驻兵虽说不少,但此次叛军规模之大着实出人意料,原有的驻兵人数不够,所以不得不在当地募兵。募兵多是想拿些银钱平安回去的,跟叛军那不要命的打法对上,必败无疑。临川王那件事才过去差不多二十年吧,谁能想到南疆还能起这样大的祸事?”叶与焘年纪轻轻,说起这些却有条不紊,卫起望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到头来,所有的意气风发,还不都是年少轻狂。
“叛军那帮人各个都不要命,奇怪得很。素闻南疆巫蛊盛行,不知程先生可有良策?”
“我不过是摆弄摆弄草药,巫蛊之术涉猎不多。解蛊不成,可以种啊。只要我们的将士中了和他们一样的蛊毒,不就能和他们一样勇往直前了么?”
“胡闹!”三殿下虽然年轻,气势却不输任何一位老将,当即拍案而起。
“可是殿下,事已至此,还有别的法子不能?”程益怀语笑嫣然,“同醉与闲平”的扇面儿徐徐摇着,清风阵阵,扇向叶与焘的脑海里却是滔天巨浪。营帐外,那是苍翠的夏天的山,满满都是自然的生机。
却不是他们的生机。
叶与焘浓眉紧蹙,提前感受到了深秋般的萧索。
“此事就是快马加鞭,也得大半个月才能到天子脚下吧,一来一回,我们能不能撑得住还是个问题。”有副将说道,说话时眉宇间满是忧愁。
靖远将军卫起望出身世家,少年成名,战功赫赫,多年来未尝一败,更兼有“儒将”之称,朝野上下称颂,幼时便同当今圣上情同手足,最终却因桃容夫人生分。到如今这个地步,明摆着是皇上为难他,能打赢自然好,打不赢死在南疆也很好,要是侥幸没死,押回长安治罪亦可。
皇上原本也是个雄才大略的主,不然先帝也不会早早将他立为储君。但登基之后却是庸庸碌碌,无功无过,好在只是庸君而非昏君。如今却渐渐昏了头,为着个人的恩怨折腾卫起望,朝中老臣看在眼里也是心凉的。
谁不知道他二人原是亲如手足的朋友。
可是一堵宫墙生生隔开君臣之分,谈什么朋友?徒增笑料罢了。
程益怀说要出营帐采药,以防瘟疫卷土重来。叶与焘派了个百夫长跟着他,说是保护程太医的安全。程太医笑呵呵地摇着扇子应下,进了密林却一扇敲向对方死穴。
一尺三寸长的铁骨描金扇,哪里是一个寻常武夫可以承受得住的?何况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他是怎么也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太医,怎么会有这样的功夫?他已没有机会明白。
程益怀收拾了那百夫长的尸体,独自一人走在林中。不多时便看到树根处开始有了记号,他走了一阵子,果然有人早已在林中等待。
“属下参见少主。”
“免礼免礼。”程益怀道,“苏也罢的方子挺有用的?南疆的事辛苦你了,程叔。”
“属下不敢居功……只是苏公子的方子里,有一味药我们遍访不得。如今将士们领的都是少一味的。再说制药消耗巨大,卫起望也不是个庸才,打了这许久,才下三镇,实在是无功有过啊。”程叔年逾五旬,须发便已全白,实在是劳心劳力太过。程益怀心知肚明,对他也万分谦谨。
“无妨,苏也罢同我说了,这一味药只是为了改变人的味觉,吃不出‘流云散’的味道而已,倒也没有其他大用。我临走前,他给了一包我,是番邦的东西,你寻不到也是正常,倒是我疏忽了。至于资费你无须担忧,只怕不日我们便能将富甲天下的藏英楼收入囊中了……”
程叔长揖:“属下还有一事恳请少主留心……沈青瓷名动长安,圣眷正隆,听闻他与少主交好……属下斗胆,请少主早日除去此人。”
程益怀扶起程叔:“我同苏公子约定过了,只要叶与焘这里出了事,他不日便可把沈青瓷拉下来……一应证据,早已准备完全。”
程叔蹙眉道:“少主如此倚重苏公子,不怕他有贰心么?”
“苏也罢是‘妖翁’段齐的高徒,段家亦是临川王一案中受牵连的,今日助我,他日史书改写,也算光耀师门。何况,他对沈青瓷的恨之深,只怕是你难以想象的。再说,残废之躯,能有今日已是难得,我定不会亏待于他。叛有何益?”
程叔看着面前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想起当年自己抱着刚出生的他藏身枯井的样子。那一天,临川王府上下一片血光。妇人的哀嚎,孩子的啼哭,和一具又一具失去温度的身躯轰然倒下的声音。刀剑相交的铿锵之音,是伴随着这个孩子出生的旋律。
名益怀,字永念,号不忘。
那一天,他第一次看见不哭不闹的新生儿。他安静的躺在他的怀里,仿佛聪慧到一出生就能感知到此生的命运。那时的程叔也不过是青年人,他想,这孩子真好,像他爹一样的英武,像他娘一样的懂事,长大了必能有一番作为。身体大半截都浸在冰凉的井水之中,他高高托起这个孩子,像是在献祭自己全部的忠心和虔诚。
程叔永远都记得那口井里青苔湿漉漉的气味,还有越来越重的血腥气。那青石井壁是他今生的梦魇,放大无数倍的哭喊哀嚎夜夜盘旋在他的枕边。而当时安静得宛若熟睡的婴孩,如今终于长大,长成了他想象中挺拔的样子。
他仿佛从井底看见了天光,也许这梦魇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