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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议事厅里，乌压压挤满了人。城主章怀信居中而坐，两边依次坐了各大门派代表，各大帮会首领，以及一大帮没门没派的江湖散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原武林但凡有些名气的几乎都在座。
温南涧和陆舟坐在角落里，耳听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昏昏欲睡，可又不能半途离开。——章怀信原本是要安排他们坐在上首的，但被温南涧婉言谢绝了。
这时候的温南涧无比羡慕顾然师兄弟，可以直接不参加。还有传说里和他们一同前来的胡雪青前辈，听说来了后就蒙在屋里，干脆就没在人前出现过，避开了所有这种活动。
这就是碎雪峰和隐楼的不同了，隐楼自创立以来，从来没有插手过江湖纷争，就连派弟子出楼都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说白了，人家能来就已经是给足了密云城面子，这种议事会不参加那是情理中事。碎雪峰却不同，一朝身在江湖，就永远都是江湖中人，想要脱身，谈何容易？何况他们还在人家地盘上，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其实温南涧还算幸运的，至少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议事会，多少还算有点新鲜感。陆舟来到密云两个多月，这种议事会已经不知道代表碎雪峰参加了多少。更重要的是这会三天两头的开，事情却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件，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首先章怀信会有一个开场白，内容无非是欢迎众人的到来，令寒舍蓬荜生辉（天知道要是连密云城主府都是‘寒舍’，天下还有几处能算是豪宅），有了大家的鼎力相助，必定马到功成等等。
然后开始介绍在座的人，从坐的离他最近的开始，是哪门哪派，来的是掌门还是代表，如果是代表，代表本身又是什么身份，在江湖上都有什么名号，根据不同的对象有时候还会附赠一两个代表事迹。
陆舟参加这些议事会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知道了江湖上很多奇闻异事，要知道他从小在漠北长大，对于中原武林的这些事情其实了解很少。回去后跟天天讲了，天天就很羡慕他可以来听故事，不过师娘不许天天在外面乱跑，更不用说来参加了。
于是每次议事会他除了过来做摆设，又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回去后要给天天讲自己听到的故事，还要求每次都得是新的。好在密云城这次的动作真的很大，两个多月了来的江湖人还络绎不绝，有新的人来自然就有新的故事，他到目前为止还不至于对天天无法交差。
而章怀信每介绍完一个，都要停一停，然后厅中就会响起一阵“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的声音，接着章怀信再介绍下一个，如此循环。
从这一点来看，章怀信的这个武林盟主当得也不轻松，因为他竟然能认出每一个人，他们的样貌，师承，名号，人际关系，都做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陆舟大概理解了师父苏渊为什么当年一定要带着一家老小跑到漠北那么远的地方去，连武林盟主的位置也不要了。
武林盟主什么的……送给他他也不要当！
介绍来宾的环节结束后，接下来就是议事的正题了，也是所有人最最关心的问题：密云城广发英雄帖把这么多人召集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陆舟扫了一眼厅中众人，尤其是新来的那几个兴致勃勃的样子，越发觉得意兴阑珊。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再看厅中看着脸熟，至少已经参加过三次以上议事会的人中，竟然也有一脸求知欲的，更觉无力。
你们不是知道答案了吗，要不要这么会演啊！
还好大部分人表现还是正常的，其实这个答案即使不说，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有数。真的没数的，猜也能猜到答案——
离合宫。
自熹微一朝后，天下承平日久，江湖也有多年未发生大的变动。时至今日，三大世家中碎雪峰退居塞外多年，隐楼固守南疆不问江湖事，密云城执武林牛耳的地位已然不可撼动。唯一值得章怀信劳师动众，聚集这么多人的理由只有离合宫。
但三年前密云城和离合宫一场大战，说书人故事讲的是惊心动魄。所向披靡？说是险胜都算好听的了，事实上他们是不是真的赢了，都还要打个问号呢。如果非要问，“怪”大概是幸存者们能给出的最统一的答案。
事后回想，从密云城人马进入南疆地界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透着股诡异的气息，尤其是最后那一场山洪。
如果没有那场山洪，密云城一方的情势可谓大好，说是胜券在握也不过分，他们甚至杀到了荆棘台！只差一步，就是离合宫森罗十二殿之首的悲欢殿了。
但就是这一步，多少俊杰为了踏出这一步埋骨异乡，他们可都是当时江湖上最杰出的侠义之士，是在座的所有组织门派合力汇聚而成的精锐之师！
天意？亦或是……人为？！
虽然看上去似乎只是意外，但它发生的未免也太巧了。其实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并不会那么快攻上云门。离合宫屹立南疆上百年，和中原正道南北对峙，互相都看对方不顺眼。密云城也不是第一个要对付离合宫的，早在碎雪峰还是武林第一势力的时候，和离合宫发生的争端就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么多年，连苏家都退出中原避居漠北，密云更是从当年蕲水边的一个小城成为了今日的武林之主，离合宫却还是那个离合宫。如此对手，章怀信怎么也不至于因为有了一个黎耀做内应，就自大到以为对方不堪一击。
可他们抓到了叶幸。
现在想来，叶幸那时分明是从离合宫逃出来的！但他们却因为抓住了离合宫少宫主，叶凛唯一的儿子而兴奋不已，以为有了这么个重要人质，就等于握住了胜利。然后迫不及待带着叶幸杀向离合宫总殿，一路上遇到的抵抗寥寥无几，也以为是顾忌叶幸的缘故，却没有想到早在一日前离合宫已经易主。
失去少宫主身份的叶幸什么都不是，又有谁还会顾忌他？他们之所以没有遇到抵抗，恐怕是中了对方诱敌深入之计了。然后等他们登上荆棘台，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凭一场山洪毁掉了一切！
因此在座的众人，只要是当年的幸存者，或者师门有弟子是当年的幸存者，心里恐怕都清楚，那场山洪绝不是单纯的意外。
但倘若当真是人为，又是什么人竟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那根本已经超出了人力的界限！
离合宫里有一个，或许不止一个人，很可能是修习术法，能够操纵天地之力的术法师。这已是众人的共识。而在温南涧讲述了今夜追击的情况后，更是证实了众人的猜测。
术法师的存在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十分神秘，但对于真正的有心人来说并非无迹可寻。何况其实术法师们也从未刻意掩饰过自己的存在，只是因为他们极少出现在世人面前，所以才显得很神秘罢了。
更因为术法师不得干涉俗世恩怨的不成文规定，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就更是传说里的存在。
而现在很明显已经有人越界。“替身术”，如果离合宫真的有术士相助，那要对付他们就更加棘手了。
所以众人真正关心的其实是章怀信打算怎么对付离合宫。或者说怎么对付那个可以控制山洪，说不定还可以做到其他匪夷所思事情的术士。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三年想必密云城一直都在为对付离合宫做着准备，而他们想要知道章怀信准备到了什么程度？是否足够自己压上筹码？
可对于这一点，章怀信却始终缄口不语，只说他有可靠的消息，离合宫十二殿主已去其三，剩下的分了两派明争暗斗，宫主却对此不闻不问，恐怕不久就会陷入内乱之中，到时候等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正是他们出手的最好时机！
有黎耀珠玉在前，章怀信口中的“可靠消息”来自那里，不言自明。问题是这个消息真的可靠吗？就算可靠，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而三年前的教训告诉他们，如果不解决这一点，再好的机会也不一定是机会！
众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免都有些失望，但并没有人离席，于是陆舟二人也不得不继续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边继续当人形布景。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温南涧克制着打哈欠的冲动起身，陆舟也是困得很了，咕哝，“可算是结束了。”
温南涧听在耳中，微微一笑，陆舟待人接物一向彬彬有礼，从不失仪，现在连他都忍不住抱怨，可见有多无聊。
“困了？”温南涧笑道，“走，回去吧。”
“嗯。”陆舟点点头。两人往芷兰汀走去。
还没走两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温老弟，路贤侄。”
陆舟叹了口气正要回头，温南涧一把抓住他，低声道，“快走！”陆舟“啊？”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加快了脚步。
身后那人大概没料到两人会装作没听见，一愣神的功夫，二人已不见了踪影。摇了摇头，倒没再追上来。
一路上又遇到好些来打招呼攀交情的，但两人轻功都是了得，“踏雪无痕”一出，不多时便到了芷兰汀外小径上。这边人迹稀少，两人这才收了轻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大笑。
笑完陆舟却还不太放心，“温叔，我们刚刚这样，会不会太失礼了？”
“当然很失礼！”温南涧正色道。
“啊？”陆舟大惊失色，“那怎么办？”问罢很是懊悔，早知道就不跑了，要是被师娘知道了可怎么办？——他倒不是怕师娘责罚，只是怕师娘失望。
“走都走了，还能怎么办？”温南涧故意逗他，“要不咱再回去看看，说不定人还没走呢。”
“会吗？”陆舟犹豫道，“那我们回去看看吧。”这个念头一起，又想到方才那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似乎正是章怀信。怎么说那还得算是长辈，自己竟然就这么头也不回的溜掉了，实在不该。
温南涧见陆舟真的打算回去，忙拉住他，“回来！我记得你小时候挺机灵的，怎么现在这么死脑筋，都是你师娘教的。”
“温叔，不关师娘的事。”陆舟抗议。他是傅明曦一手带大的，平素对师娘十分维护与爱戴。
温南涧也知道这一点，方才不过随口一说，也没有再提。换了个话题道，“你没听出来刚刚叫咱们的是谁？”
“听声音像是章盟主。”陆舟道。
“知道是他你还要回去？现在咱们要是真的回去了，再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了。”温南涧一边走一边说道。
“怎么说？”陆舟不解。
温南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道，“你们刚到密云的时候，章怀信有没有来找过你们，劝说你们加入他这次攻打离合宫的计划？”
“有。”陆舟点头。
“那你们当时怎么说的？”
“师娘说她是妇道人家做不了主，要等师父醒了再做决定。”陆舟明白过来，“温叔是说刚才章盟主找我们还是为了这件事？”
温南涧点点头，“所以咱们绝对不能回去。”
“嗯！”陆舟也跟着点头，他停一停，道，“不过后来师娘私下跟我说，就是师父醒了也不会加入的。师父这么多年避世而居，最大的愿望就是远离这些打打杀杀，一家人安安静静的过日子。等到把师父的毒解了，我们还是回碎雪峰去。”
“那你呢？你怎么想的？”温南涧问。
陆舟不假思索回答，“我当然和师父师娘一起回去啊。”
“难道你不想闯荡江湖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这一次陆舟犹豫了一瞬，“当然想，可是师父现在的情况……我是大弟子，自然是要留下来照顾师父师娘和师妹的。”
这话题有些沉重，陆舟情绪不高。温南涧却还在追问，“那等苏大哥的毒解了，恢复之后呢？”
陆舟奇怪的看了温南涧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想了想，道，“到那时，要是师父同意的话，我想带师妹一起出去看看。”
“天天？”
“嗯。”陆舟道，“师妹从小也没离开过碎雪峰，她一直跟我说想看看碎雪峰外面是什么样子。这一次虽然来了密云，可因为师父的病情，师妹一直都有心事。等师父好了，我就陪着师妹，她想去哪里我都陪她去。”
“你喜欢天天？”温南涧直截了当。
“啊，我、我……”陆舟猝不及防，紧张的都结巴了。深吸一口气，“是，我一直都喜欢师妹！可是我也清楚，天天从小就喜欢温叔，要是温叔也喜欢师妹的话，我……我……”他还在那边纠结，温南涧这边已经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等等！你说天天那丫头……喜欢我？”温南涧连反问都说的小心翼翼，实在是陆舟抛出来的雷火弹威力太强劲。
陆舟的重点却和他不一样，“这么说温叔不喜欢天天？”声音中流露着惊喜。
“天天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当然喜欢，但是我的喜欢和你的肯定不一样。”温南涧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才十五岁！”
陆舟犹疑道，“可是那位洛姑娘看上去也不大啊。”说不定还没天天大呢。
“你说阿雨？”温南涧笑了，他已经明白陆舟的疑问。洛红雨只看外表确实不过十五六岁，不过对于“她们”这样的存在来说，样貌本来就做不得准。虽然他也没有确切的问过，但能够达到化形的程度，至少也得有数百年修炼了。“你别看阿雨这样，说不定比你我还要年长呢。”
“怎么可能？”陆舟不信。
怎么不可能。温南涧心道，不过这也没法跟陆舟解释。陆舟只当温南涧在开玩笑，也没有追问。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芷兰汀院门，温南涧道，“话说回来，留在碎雪峰是为了照顾大哥大嫂，出去游历是为了陪天天，你自己呢？撇开所有这些，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没什么想要的，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师父师娘健健康康，师妹开开心心，我就心满意足了。”陆舟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温叔，我这样是不是很没出息？”
“不，你很好。”温南涧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想了想又道，“既然你喜欢天天，记得早点告诉她。那丫头看着机灵，你不说她是不会发现的。”
“她当然不会发现，她眼里只有温叔你啊。”陆舟嘀咕。
温南涧听见了，不由得哈哈一笑，“她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最多是有点依赖我罢了。等她分清喜欢和依赖的区别，我肯定她一定更加喜欢你，对她来说我都是老头子啦。”拍拍陆舟的肩膀，“那丫头从小被保护的太好，以后好好照顾她。”
“嗯！我知道了。”陆舟应道，“温叔，你也是。”温南涧疑惑。陆舟提醒，“那位洛姑娘。”
“你想多了，”温南涧忙道，“我没有……”
陆舟却摇头打断他的话，“旁观者清。看得出来洛姑娘很信任温叔，温叔也很信任她，要不然也不会正在这时候把她带回来。温叔，珍惜眼前人啊，可别等以后再后悔。——那我先回去了。”他摆摆手，转上另一条小径。
“啊，你去吧。”温南涧愣愣的应了一声，等他走远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这是……被陆舟给教训了？臭小子……温南涧摇头笑笑。
阿雨么？他不由得顺着陆舟的话想了一下，自己倒确实对她很有好感，因为他总能在她身上看到明夜的影子，虽然她们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把阿雨当做明夜的替身，这种混账事他可绝对做不出来。
况且要是自己真的这么做了，明夜，连你也会对我失望的吧。他想着，手下意识地探进怀里，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明夜的短匕已经被那个白衣术士拿走了。说起来，阿雨似乎能从短匕里看到明夜，等这边的事情了了，得想办法把匕首拿回来再让阿雨看看，也不知明夜最后有没有什么心愿。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不肯接受明夜死去的现实，也从来没想过探究短匕里的信息。要是明夜真的有什么心愿，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替她完成。
想到这里，脚步略顿了顿，转了个方向。不知道阿雨醒了没有，顾然既是谢幼青的弟子，问题应该不大。不过也难说，他又想到，阿雨毕竟不是“人”，医术能不能为精魅诊治师父以前也没提过。
他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往洛红雨暂居的屋子走去。还未走近，夜风拂来一阵不详的味道——
不对！这是……血腥味？！
一掠而至，他拔剑在手。洛红雨房间的门大开着，屋中的景象令他大惊失色——翻倒的桌椅，凌乱的血迹，还有遍布整间屋子的利刃划痕。床边空地上满月卧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除此之外，唯余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