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故事（1 / 1）
祁玉离开时，昆吾丘上天际已经泛起微微的白色，残月西沉。越见明亮的天光下，星辰的光辉早已隐没。女子在晨曦露水间默立良久，才在晨光中静静离开。
那一袭紫色的背影，掩映在葱茏嘉木间，说不出的萧索。
而她心中挂念的那人，却已在千里之外的青州。
温南涧和洛红雨并未在镇上多做停留，石严一行离去后不久，他们也前后脚离开了小镇。一路疾奔，到达长宁的时候，石严才刚刚踏上云门。
他们在长宁稍作休息，本打算向北直上官道，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碎雪峰，却不料收到鹞鹰传信一封，这才知道碎雪峰诸人已经到了密云城。只好折往东面，紧赶慢赶才在这日清早到达青州。
青州自古以来便是个大城，有蕲水和南江两条大河十字形穿城而过，更有诸多大小支流，不论往哪个方向都有便利水路沟通。南城多水，但多到青州这般也是一大奇景了。
从青州往密云走陆路得三五日功夫，走水路却正可顺蕲水而下，至多不过一日行程。他们已经连赶了七八日路程，每日除了吃饭喝水，只休息两个时辰，纵使铁打的也有些吃不消。况且虽然洛红雨一直说没关系，自己是妖本来就不用睡觉，但连日下来还是面现疲色，连满月也蔫蔫的，不复初下无梦岭时精神抖擞。
他便打算就在青州停留一日，再换水路赶往密云。
“真的？”得知今日不用继续赶路，少女兴奋的跳起来，又不放心的再三追问确认，“真的可以在城里玩？一整天都是？”
“嗯。”温南涧微笑着点头，“我已经去码头问过了，今天去密云的船在我们来之前开走了，下一班要到明日清晨。到那个时候，都可以留在城里。你想去哪里玩？”本来也答应了少女带她出来，是要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此也算是实现一二了。
“太好了！”少女得到温南涧肯定的答复，更加兴奋，伏下身抱住满月，“哈哈，满月你听到了么？阿南哥哥说我们今天一整天都不用上路，哈哈，今天我一定要玩遍全城！”
“啊呜——”大狼长啸一声，亲昵的拿硕大的狼头蹭她的脸，表示同意。可怜了一众过路人，被那声狼啸吓得不轻，纷纷走避。
“满月，不是说了不能在人多的地方突然叫起来么？”温南涧无奈的提醒。
“呜噜……”满月低哼了两声表示不满，扭过身子把屁股对着温南涧。
被嫌弃了温南涧也不在意，“阿雨，你想先去哪里？”
“首先么，当然是去吃好吃的啦！”洛红雨略略一想，便决定了，宣布，“我要把这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吃一遍！”
说完当先便往前走去，满月一跃紧跟其后，倒是把温南涧这个付账的丢在了最后头。
旭日初起，正是早点摊糕点铺开张做生意的时候。八仙粉、马蹄糕、过桥米线、太师饼、金钱洋芋饼、蜜饯青梅、翠玉豆糕、五香杏仁、碧粳粥、羊脂韭饼、三鲜面……洛红雨一路走一路吃，再加上一个满月，两张嘴简直像是无底洞一般。
一轮吃完，日正当空，又轮到酒楼食肆生意兴隆。松子明虾、杏仁佛手、香酥苹果、椰子盏、韭菜盒子、梅花青豆糁、石屏烧豆腐、红枣排骨、清炖全鸡……温南涧已经连惊讶的表情也做不出来了，只看着急速干瘪下去的荷包，忙拉着洛红雨离开食肆。
这姑娘，真不是一般人养得起的。
“哎呀，我的酸汤龙骨面还没吃完呢……”少女还在恋恋不舍，温南涧哄道，“在这里光吃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去茶楼听书，那里不但有东西吃，还有人说故事听，可好玩了。”
“真的？那我们快去！”没吃完的酸汤龙骨面瞬间被抛到脑后，洛红雨兴致勃勃往茶楼去了。
温南涧暗暗擦一把冷汗，虽说茶楼里的点心茶水比外头要贵不少，不过总比在食肆里待下去省钱吧。
水亭山阁是青州城最大的茶楼，未到中午已经座无虚席，洛红雨和温南涧来时堂中的姑娘正一曲唱毕，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给了赏钱，姑娘盈盈一福轻声道谢，换了说书人上来。
茶楼伙计招呼温南涧二人进来，在角落给他们加了张凳子，送上茶水点心又去别桌招呼。
“呀，蜜饯，还有杏仁。”少女惊喜的看着桌上吃食，还不忘向剑客推荐，“这个我刚刚吃过的，可香了，阿南哥哥要不要吃？”
“你吃吧。”温南涧笑笑，在旁边坐下。同桌正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家中长辈一起，坐在凳子上东张西望，“姆妈，先生怎么还不上台，他昨天说到中原的大侠们去打坏人，要和坏人决斗，姆妈，大侠们会赢吗？”
他身旁的妇人便道，“小毅希望大侠们赢吗？”
“恩！”男孩重重点头，爬到凳子上，骄傲地说道，“大侠们是最厉害的，等小毅长大了，也和大侠们一起去打坏人，把所有坏人都打的落花流水，就跟爹爹一样！”
“对，小毅和爹爹一样厉害，长大了也会成为大英雄。”妇人抱着孩子，温柔的说道。“先生要开始说故事了，小毅快下来，坐到姆妈身边来。”
“哎！”男孩听话的坐下来，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聚精会神。
“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上一回说到，众侠士不畏艰险，是千里奔袭魔宫巢穴，可谓是走马飞尘，不计生死！只把那魔宫妖人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只顾逃命！可他们哪里逃得掉，只见领军的赵群赵大侠一拍马背，汗血宝马一个腾跃便到了那帮妖人群中。”
说书人说到这里，故意一停，道，“可能有的客官要问小老儿了，这赵大侠飞身一跃到了妖人群中，不是被包围了吗？”
“是啊，这下赵大侠不是危险了吗？”有捧场的看客大声道。
“只见这赵大侠落地后，那魔宫妖人便合围而上，想要联手对付他。却不料赵大侠双手□□一舞，逼的他们不敢近身，又瞅准一个方向，一路杀将过去，所遇之敌皆不是对手，来到那群妖人身后，虎臂一探，便提了个白脸小子出来……”说书人手一扬，“正是那群魔宫妖人的少主！”
“好！”茶楼里的客人们纷纷叫好。
说书人继续道，“再说这魔宫少主被擒，正道侠士们是斗志昂扬，一路所向披靡，直杀到魔宫老巢……”
原来是说三年前密云城联手各武林正派，围攻离合宫的事情。温南涧听了一会便明白过来，摇头笑笑——那一次的行动，密云城几乎是精锐尽出，可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赵群亦是为了留下来断后，才牺牲了性命。虽说离合宫损失也很大，但最多能算两败俱伤，却哪有故事里说的这般所向披靡。
“阿南哥哥，那个赵大侠真的这么厉害么？”洛红雨也被故事吸引，回头问他。
“是条汉子。”能在最后关头选择留下来断后，确实也当得起这一声称赞。
“那比起你呢？”洛红雨追问。
温南涧有些为难，论武功赵群是不及他的，只是毕竟逝者已矣，再这样说未免有不敬死者之嫌，想了想还是道，“与我在伯仲之间。”
“哦，”洛红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也不是很厉害嘛，那些被他打败的人真没用……”
温南涧：“……”
“要是我姑姑来了，一个就可以把他们都打趴下。”洛红雨又道。
术法与武道本来就是两条路子，何况花翳千年修行更非一般术师能比，寻常武林人士自然更加比不过。不过一般术法师也不会与没有修习过术法的普通人动手，花翳更不会参与寻常武林人士之间的争斗。
不过，这也并非绝对——他又想起了在无梦岭中遇到的那个白袍术士。
温南涧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少女普及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免得她哪一日就惹出祸来。“离合宫也没有传言那么弱，”见少女露出不信的神色，又道，“还记的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术法师么？”
“啊！那个坏蛋？！”少女惊讶的张大嘴，“你说他也是那什么宫的？”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凤凰花绣新月云纹，他不会认错，自离开隐楼一路追着他的那伙人身上都有这个标记。而他摆脱那些人不久就遇到了那名术法师，很难让人相信只是巧合。
少女咋舌，不再多话。说书人已说道密云城人马攻上离合宫主殿，将对方杀了个人仰马翻，可惜天时不佑，就在他们要取离合宫主项上人头之时，一场山洪猝然爆发，终令他们功败垂成。
洛红雨安安静静听了片刻，又忍不住道，“这什么大侠这么弱，那离合宫却有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反而被打败了呢？”
“故事而已，不必当真。”
“可是……”少女气鼓鼓的，“这不是在骗人嘛！怎么能这样，不行，我一定要去拆穿他！”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温南涧忙一把拉住她，“都说了只是故事，你看这些听故事的人，只要听得开心，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边犹在拉拉扯扯，却见另一头一个青衣书生站了起来，“三年前密云城劳师动众，最后却惨败而回，活下来的至今不愿再提当年旧事。你们却在这里信口雌黄，粉饰太平。故事说得再漂亮，又有何益！”
那书生站在那里滔滔不绝，颇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可叹那些侠士为义远赴南疆，抛头颅，洒热血，埋骨他乡后有一日魂归故里，世人却只知一味自大，欺骗自己‘我们很强，对方很弱’。可笑！其实失败又有什么了不得，自古以来胜败便无定数，一次的失败并不代表永远的失败。相反，对真正的智者来说，失败反而能令他们获得更大的成长、反思、收获。
“……口口声声魔宫妖人不堪一击，怎不想想若当真如此，何以这么多年都没能将他们彻底剿灭？连对方的真正实力都不敢正视，还一天到晚叫嚣着要剿灭别人，要我说还是等着他们来剿灭我们算了……”
书生口若悬河，底下的人却听不下去了。青州离密云只一日水程，尚属密云城的势力范围，并不乏江湖人士聚集。此刻听这么个白面书生在这大放厥词，如何肯依，便有一个脾气暴躁的，把手里的大刀往桌上用力一拍，喝道，“你说什么！”
书生说得正起劲，一听还有人来唱反调，更来劲了，“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舞刀弄枪，大侠来大侠去，其实都是一群懦夫！”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武林中人逞凶斗狠，说他们别的都行，唯独懦夫这一项却是死穴，这下被骂到头上，就是不愿和这书生一般见识的，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只见偌大一个茶馆呼啦啦站起来一帮人。
一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你胡说！爹爹是最厉害的，不许你说爹爹坏话！”正是那和母亲一起来听书的男孩。
伙计见他们要闹起来，忙过去劝，可哪里劝得住。普通百姓忙远远地离开，温南涧不愿惹事，拉了洛红雨也要走。洛红雨却没这些顾忌，甩开他的手，“阿南哥哥你别拉我，”她一个闪身到了青衣书生旁边，高声道，“说得好！明明打不过别人，还非说自己很厉害，真不害臊！”
那些人本已被青衣书生挑起火气，洛红雨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哪里来的臭丫头！怪模怪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看八成是魔宫的妖女，在这里蛊惑人心……”
洛红雨脸蛋一扬，嗤道，“妖又怎么样！”
这一下可坏了，再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温南涧忙飞掠过去，拉住她，洛红雨还要再挣，被他瞪了一眼，才老实了。
温南涧抱拳道，“在下碎雪峰温南涧，这位是舍妹。舍妹年纪小不懂事，还望各位英雄莫要与她计较。”
几个江湖人一激灵，西域碎雪峰这些年虽已淡出中原武林人的视线，但名头还在。毕竟也曾执武林牛耳，对他们这些江湖散人来说仍是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自有一个顺坡下驴的，是个其貌不扬的灰衣中年人，呵呵笑道，“原来是碎雪峰的温公子，久仰久仰，既是温公子的妹妹，怎么会是魔宫妖人呢？”旁边有个七尺莽汉，手上提着两把巨斧，怒气未消正要说话，被他暗推了一把，“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啊，哈哈……”
“哼！”洛红雨扭开头。
“我们兄妹还有事，就不打扰诸位听书了。”温南涧找了个借口告辞。
中年人忙道，“请便，请便……”
待三人离开，提着巨斧的汉子才道，“罗叔，你怎么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那你还想怎样？”中年人喝道，“碎雪峰的人也是你我惹得起的？！”
“碎雪峰又怎样……”那大汉嘀咕，“这里又不是西域，碎雪峰最神气的时候都是几十年前啦，他们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青州这里来啊……而且我们怎么知道那小子真是碎雪峰的？这么多年也没听说碎雪峰还有人在江湖上走动，说不定就是个骗子……”
“闭嘴！你知道什么，”灰衣中年人沉声道，“听说这一次密云城主召集天下英雄，苏家这一代的家主也来了，现下就在城主府里住着，他们的人出现在青州有什么稀奇？”
大汉惊讶，“连他们也来了？”
“还不止他们，”中年人微微感慨，“据说谢家也来人了，看来武林不久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中原密云，南疆谢隐和西域碎雪，并称为当代武林正道的三大中流砥柱，这一次全都惊动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尤其是后两者，碎雪峰苏氏已经数十年没有插手中原武林，隐楼主人据传也从不出南疆，需要他们三者一起出面……光是想想，中年人已觉得胆战心惊。
大汉却是兴奋多于担忧，“这么热闹，罗叔，我们也快点赶路吧。”
真是年轻啊，罗叔心中感慨，什么时候都这么有精神。他却不行了，“少年子弟江湖老”，这些年风霜摧折，他早已不复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既畏惧又疲倦……不过无论如何，这样的盛事要是不来参加一下，不然等他真的老了拿不动刀的时候，肯定是要后悔的。
“好，去牵马，咱们这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