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抉择(1 / 1)
顺着台阶,不过百尺,就到了星台之上。十多年的风蚀雨淋,在汉白玉的高台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有几处坑洼里还留着前几日积下的雨水,因为南疆的湿热,到现在还未蒸发。
台下的灌木与杂草长得极好,数根手腕粗细的藤萝已经爬上了栏杆,进而沿着地面向星台中心蜿蜒着,生机勃勃。
站在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三间竹屋,其中一间被火烧的焦黑,只余下零星的几根木桩子,提醒着人们那里曾有什么。另外两间看起来也许久不曾有人居住了,门口的草已经长到一人高,窗户只有一侧还勉强挂在窗框上,风一吹便□□一般的“吱呀——吱呀——”响。
女子缓步走在高台上,拖长的紫色裙摆扫过落满了尘灰的地面,素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刮着玉砌的栏杆。姣好的面容上眼睛微微敛着,像是带着倦意,又像是暗藏怀念。
她在高台上漫步而行。忽然,脚下“嗒”的一声。女子顿住步子,拂开满地落叶,露出下面的东西来。
木制的算筹,不知被什么人从中生生捏断,散落在枯枝腐叶间。也不知已经被遗落了多久,上面覆满滑腻的青苔。
看着那些木头碎片,不知为何她却感到一股隐隐的压迫力袭来。——是什么?这些木片明明都已腐朽,为什么还会有这样强的灵力?!
她的神情渐渐凝重,俯身缓缓触上。
震惊!悲痛!懊悔!手指触到算筹的瞬间,忽然有汹涌的情绪向她涌来,几乎让她无法再保持心境的淡然!
花翳疑惑的拾起算筹。算筹上的刻痕都已腐朽,遗落在此少说也有数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上面竟然还如此清晰的保留着那样强烈的情绪,看来它的主人当年应该也是一位灵力高深之人。
手指轻轻抚上,木头上的青苔应手而落,露出底下还未被完全腐蚀的几条刻痕。还能勉强认出卦象,却是两卦:一者天雷无妄,一者水火既济。
无妄卦乾上震下,为巽宫四世卦,有天雷震响之象。得此卦者,凡事宜守正,若行为不检者,必招灾祸。乃下下之卦。
既济卦坎上离下,为坎宫三世卦。既济即已然功成,但还需谨慎,谨防盛极必衰,初吉后凶。亦非大吉之卦。
“那是师父的算筹。”身后忽然有男子的声音,“就在他过世的前夜,他在这座星台上占星半夜,终得这两卦。”
女子转身,术士在她身后步上高台。他一手指向焦黑的那处竹屋,“我还记得师父当时的神情,震惊、懊悔、加上深深的无力,我一直不明白师父当时看到了什么,竟会令他露出那样的表情。而他那时所占之事又是什么?
“那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回到房里。当天夜里,不知火忽然从师父房里燃起,转眼便吞没了整个屋子。可奇异的是,紧靠师父房间的另外两间竹舍却分毫无恙。
“后来,与师父大吵一架跑出去的小师弟回来了,带回了那个人的尸骸。接过那具尸体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宿命的轨迹。到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一切的起始,和一切的归处,都是因为‘她’。
“师父曾说过,我心性坚韧,又克己不争,天生就是修习术法的料子。多年来他也一直教导我,术法一道能令修习之人获得巨大的力量,但无论自身之力如何庞大,都该谨记在命运之前,我们不过萤烛之光,需时刻心怀畏惧。”
“他的教导,我时刻铭记在心。”他忽然低低笑起来,“呵,可笑他自己却忘了。竟妄想以一己之力,干涉天命。真是……不自量力。”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女子只是听着,不为所动。
祁玉收回手,“毕竟相识一场,说起来您还算我的长辈,论理我该称您一生花姨。我还记得小时候您曾送我一只小小竹蜻蜓,我一直很喜欢。——即便是为了幼时情谊,也该来提醒花姨一声,不是么?”
“不敢当。我与你师父早已分道扬镳,前尘尽散,再无瓜葛。”花翳神情一肃,“何况你这些年颇多长进,连我也已非你对手。你想做什么,难道我还能拦阻不成?”
“不会阻拦?”祁玉玩味这四个字,反问,“那花姨为何要让那个孩子和小南一同离开?你以为把她送走,我就找不到她了么?”
“孩子?你说红雨?”女子心中一惊,神色却不露分毫,“她只是一个小小桃花妖,自小便在我身边长大,一直想去外面看看,缠了我许久,我不耐烦便答应了。你找她做什么?”
“花姨什么时候也学会世人虚言瞒骗那一套了,”祁玉淡淡开口,“只是一个小小桃花妖?若只是普通花妖,花姨那日为何要将她关在冰瀑之后,设下三重禁制,阻止她出来。花姨不会想说,这十数年来从未卜算过她的命数,更对她的来历一无所觉?
“不会阻拦?只怕花姨为了阻拦我,已经做得太多。可是结果呢?最后她还是出去了,她还是遇到了注定遇到的人,花姨,你还不明白么?她的命数如此,躲不过去的……”
“什么?!”女子惊呼,“你说她还是遇到了注定遇到的人?那个人是……温南涧?!怎么会,我明明算到那个人两日后才会进无梦岭,所以才……”
花翳惊怒交加,“是你!你做了什么?妄自更改他人命数轨迹,你就不怕招来天罚么!”
“这正是我要问花姨的。”祁玉亦沉声叱问,“妄图逃避不可抗拒的天命,您难道就不怕招来天罚么!”
被那句厉喝问住,花翳不自觉得倒退一步,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想要违抗天命,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存在。连最卑微愚昧的人也知道“天命难违”这句话,那是无法想象的庞大力量,压在他们头上,主宰一切,如利刃倒悬。渺小如他们,除了敬畏,便只能恐惧它何时便会落下。
多年以前,当得知浮屠的打算时,她便是畏惧于冥冥中的天命,才选择了和他分道扬镳。
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阿雨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那个孩子所背负的命运,和当初灵溪谷里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那时候她就猜到了阿雨的来历。
那是天生的孤星之命,将会给所有人都带来灾祸。她本来不想管的,那样的煞星,和她牵扯越少越好。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修行千年,她求的是长生,而非济世——就留那个孩子自身自灭好了。
可是,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个孩子拉住她的袖子,怯生生的问,“姑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带我走好不好?”孩子的眼里满是彷徨和不安,拉住她衣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就像溺水之人拉住救命的稻草。
大概是活得太久,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心软。
最后她还是把那个孩子带回了影翳窟。教给她防身的术法,送她定魂铃稳定魂魄,在无梦岭外设下结界,把她藏在里面……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已经做了这么多。
她看着那个孩子慢慢长大,乖巧又调皮,和世间最普通的女孩儿没有分别。除了偶尔的恶作剧总给她惹麻烦,从不曾给她带来过任何灾祸。
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偏偏背负着那样的命运呢?十五年来,她不止一次这么想,每一次她都只能叹息,进而更加怜惜那个孩子。
直到数天前,她预测到那场宿命的相遇,将会成为拉开阿雨既定命运的帷幕,她又一次心软了。可是面对强悍的天命,她所能做的实在太少,除了提前把阿雨送走,期望能够凭此稍稍推迟那个时候的到来,让阿雨能再多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是她所能奢求的全部。
可结果,竟然是她亲手把阿雨送到了命运的手中么?难道在所谓的天命面前,当真连这一点点的抗争都做不到么?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忽然感到绝望——原来她们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进退成败,皆由不得自己选择。
“花姨也不必太过忧虑,只是宿命重逢罢了。至少现在,她还不会有事。”祁玉叹息,“只是今后该如何抉择,希望您能早日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