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秦艽（1 / 1）

亿星阁。

云岭之顶，七杀殿以东峭壁上，以长木架出悬空高台，亿星阁便建在这处高台之上。

女子屏退左右，只身缓缓步上长阶。她一步步向上，长袍宽大的裙摆拖曳在身后，白色的锦缎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若是有人此刻站在她身旁，就可以发现女子光洁的额头已经沁满细密的汗珠，露在袖管外的手指也在不住的颤抖。

但所有人都被她留在了下面，没有她的允许不会有人胆敢上前。从他们的角度只能仰望她的背影越来越高，一步一步，很慢，很稳。

她不能去扶栏杆，即便那道汉白玉雕砌的护栏就在她的身侧，她知道他们正在底下望着她，望着她的背影。

而除了他们，又有多少双眼睛躲在暗处窥伺？所以她不能流露出哪怕一分虚弱。

她懂得该在什么时候，让人们看到他们想要看到的——她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是离合宫唯一的主人秦艽，她必须强大。

示弱是一种手段，她深知什么时候能用，什么时候不能。

“吱呀——”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亿星阁厚重的大门应声而开。

没有主人的亿星阁空荡荡的，四面窗棂门扉都关的严严实实，没有灯，唯一的光线来自她的身后。

反手阖上。

唯一的光源也被隔绝在外，她终于支撑不住，靠着门板坐倒在地，苦笑。——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么？

如墨一般浓稠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低语，“你来了。”平淡的语气，微微带点熟稔，仿佛老友相见。

秦艽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继续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为什么还要来呢？”清冷的声音，轻轻回荡在黑暗里，带着疑惑与不解，“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我，”她冷冷的打断那个声音，嘴角上勾，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况且——得益最大的不是你么？做什么现在再来惺惺作态。”

那个声音沉默下去，许久，仿佛轻笑了一声，“你说的不错。”然后再没有声息。

她独自在黑暗里坐了许久，久的双腿都开始麻痹，可是她一点都不想起来。——再待一会儿，就待一会儿，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蛊惑着她。大理石地砖冰冷坚硬，坐在上面一点也不舒服，但她就连这种冰冷坚硬都贪恋起来。

这样的不适，她还能感受多久？

她抬头看向黑暗深处，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里有另一扇紧闭的门。推开那扇门之后，大概就连这样的不适，都会失去吧。

身后忽然传来琴音，流水般漫过大半个离合宫，流进她的耳中。琴鸣铮铮，初时曲调平缓，忽而在一个颤音后陡然拔高，最后又渐渐归于平缓，只是在收音时迟迟不停，似是难以决断，又似心怀不甘。

她站起来，推开了门。

阿音，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可是……我不后悔。

她松开紧握的五指，踏进门扉。

绝不后悔。

※※※

门后是一间石室，三丈见方，同样没有点灯。顶上铺着琉璃瓦，可以模糊的看到外面的天空。

星辉灿烂，已经入夜了。

石室正中，巨大的六芒星法阵发出幽蓝的光芒，以极品玉魄，辅以无数聚灵石布成，和天宇交相辉映。阵中摆了一座石棺。

她走上前，垂首。——虽然已经见过无数次，她还是忍不住偏过头去。

石棺里是一个人，一个泡在血里的女人，在浓稠的血浆里不断沉浮，满面死气。不知道她死前遭遇了什么，她的尸体是残破的，面容、肩背、四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随着她不断的沉浮，从血里凸显又隐没。奇怪的是那么多血，却闻不到一丁点腥气。

她强迫自己转过头来，直面石棺。只是一眼，就情不自禁瞪大了眼睛。距离她上一次来才过了几天？六天、还是七天？那些伤口明显的收拢、愈合，好几处她记忆中该有伤痕的地方，如今都光洁如新。

怎么可能？这个人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一具尸体竟拥有活人也未必有的愈合能力！

她目光一颤，落在不断翻涌的血浆里。——是因为那些“东西”么？

长长的袖管挽起，露出白玉般的手臂，然后毫不犹豫的、探进棺中！那个瞬间，有什么被惊动了，红色的浪翻滚着，涌上来，瞬间便包裹住那只手臂。

“唔。”她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肯溢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倘若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翻涌的“浪”其实是一只只、数不尽的细小蛊蚕！它们争先恐后的爬上来，噬咬她的血肉，然后落回棺中，吐出银白的蚕丝“织补”女子残破的尸身。

如果有修为高深的术法师在此，就可以认出这是上古传下，以命换命的强大秘术！

明灭的微光下，女子额上有冷汗涔涔而下，不知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但不论多么痛苦，那只伸进石棺里的手都没有退缩哪怕一分。

祁玉，这就是你要的吧，用我的命、用无数人的命，换她活过来。她抿紧嘴唇，好，既然你要，那就给你。

随着蛊蚕不断的“织补”，棺中人面容渐渐清晰，经年的伤痕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愈合着，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以蛊蚕为针，灵血为线，像修补破旧布偶一般修补死者的躯体。

死气缓缓褪去，容色渐渐白皙，继而红润，但秦艽的面色却快速的灰败下去，霜雪落满她的额发，皱纹爬上她的眉角。

终于支撑不住，秦艽卧倒在石棺旁。探进石馆的手臂滑落出来，已经只余森森白骨。有几只蛊蚕仍旧撕咬着口中的血肉，舍不得松开，被一起带出棺外。然而还未落地，地上的六芒星法阵忽然光芒大盛，瞬间便将它们切割分离，湮灭无踪。

剩余的那些再不敢越雷池半步，然而失去了血食，它们也躁动起来，最后竟扭动着、互相吞食起来！犹未完成的“织补”工作，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继续。

终于，在最后一只蛊蚕吐尽丝线而亡后，被修补好的布偶睁开了眼睛。

成、成功了么？

秦艽艰难的想到，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就连这样的思索也变得极为吃力。好累啊，就这样睡过去吧……眼皮像是一对难舍的恋人，逼迫她让它们重逢。可她固执的将它们分离，不行……还不能睡……至少，至少要在死前见一见令他心心念念，不惜牺牲无数无辜生灵也要复活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至少让她知道，她输给了谁。

可是眼前也开始模糊，无论她怎么努力睁大眼睛，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影子。从石棺中升起来，来到她的面前。

“你就快死了。”她听到那个影子说。“现在你后悔吗？”

“啰嗦。”她冷笑，话语出口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到了，这个呕哑的声音是她的么？

影子又道，“在死之前，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想说的话……要是有的话，能告诉我么？”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继续道，“每个人都有的，不是么？——那些人、每一个人死去之前，我都会问问他们，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相同，你应该也有吧，是什么呢？告诉我吧。”

“告诉你……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完成，”影子道，“每一个人的愿望，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他们完成。”

“为什么？”

“因为你们救了我啊，就当是我的答谢好了。”

“呵……不必了。”她冷冷回道，“你的感谢，我不需要。若是可以，我恨不能亲手碎裂你每一寸皮肉，将你焚成灰烬！”嗓子嘶哑的只余气音，然而其中包含的刻毒怨恨足以令闻者心惊。

但那个影子只是微微偏开头，有些困惑的，“你恨我？你不是已经知道，‘彼岸轮转’之术要付出的代价，是你自己的性命。我不明白、既然你恨我，为什么又要来呢？为什么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憎恨的人？”

为什么？可笑，她竟然问她为什么？“……呵呵……呵呵呵……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吧……你算是……什么东西！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咳咳咳……”五脏六腑都已开始衰竭，喉管里不断呛出血沫溅在秦艽纯白的衣袍上，就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要不是……为了……他……可我……我不后悔……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任何事情……”

“他？他是谁？”影子问道。

可是最后的弥留之际，秦艽的神智已经混乱，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兀自喃喃，“……只要是他想要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完成……啊……”女子浑浊的眼里，忽然放出狂喜的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你回来了……是你……回来了么？你看……她活过来了……你说过，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她活过来……我帮你……做到了……你开不开心……

“……祁连……雪漫……芳草短……葛藤……青青……玉魄寒……祁玉……下一次，我一定比她……更早……找到你……一定……更早……”前举的手臂颓然落下，星辰闪烁着，聚灵石发出幽幽蓝光，一切静谧又安宁，在这片安宁里，女子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祁玉，原来是为了你。”得到了答案，她却仿佛更困惑了，“祁玉，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有人喜欢呢？”

她看向地上的女子，“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活过来。”虽然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死，有的时候比生要轻松多了啊。

不过，过了这么久，还能再一次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久违的世界，感觉也不是很坏。所以，为了表示感谢，我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还请你在奈何桥上多等一会。

我保证，这一次，你肯定会比我更早遇到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