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六章 光（1）（1 / 1）
1.
琥珀川被淤泥填埋了，如果白龙回到人世去，也许会消失……
此时神明刚出浴，千寻用力拿着毛巾擦澡堂地板上的污垢。很快就要接待下一位神明，小玲这时过来交待千寻记得去青蛙主管那里拿浴牌，却看到少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问道：“小千，你怎么了？”
千寻如梦初醒，看到已经被自己擦得一尘不染甚至有些发亮的地板，忙抬起头：“我……”
小玲看着她：“你有心事？”想了想，“是因为白先生？”
千寻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聪慧的小玲。
“看来白先生把狐妖和婴儿的故事告诉你了。”小玲说。
千寻很讶异：“你也知道？”
“我不仅知道，而且，我认识那个消失的狐妖。我也是狐妖，你忘了吗？”
千寻忙说：“当然没忘。只是，我不晓得原来你也知道……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起过？”
“因为这件事与你无关。”小玲很理智地说。
与自己无关。锅炉爷爷、小玲、白龙都这样说。千寻却觉得她无法置身事外——是因为她在汤婆婆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婴儿一个家，还是因为，狐妖的命运，很可能就是以后白龙的命运？
“我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消失，我毕竟是神明，又找回了名字，和狐妖是不同的。”对千寻的问题，白龙这么回答，“可是，只有回到你们那里，‘赈早见琥珀主’这个名字才有意义。”
他的语气愈加坚定：“冬天结束后，我就跟你一起离开这里。”
“回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小玲困惑地说，“小千，你的家人都不要你了；白先生也是，守护的河流都被填埋了……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想回去？”
千寻没有办法回答。她想起汤婆婆阴恻恻的那句话——“只不过落叶归根，你们和白龙都想回家死。”
这时青蛙总管过来催促：“小千、小玲，你们还不快点去拿浴牌！”两人才暂时分开。
千寻赤着脚在蒸汽弥漫的积满了水的长廊上奔跑，却迎面遇上了无脸男。它怀里抱着一大堆浴牌。一见到千寻，就把浴牌往她手里塞。塞到装不下了，又拿过一个木制的浴盆装剩下的。
那一刻恍如往事重现，千寻低头看着满怀的浴牌，完完全全地愣了。
“我……我不需要那么多！”
却见无脸男的眼里露出失落和受伤的神情，它手一松，怀里的浴牌纷纷落在积水中，发出啪啪啪的好几声。那一刻，它黑色的长袍里散发出某种狰狞的气质。
千寻蓦然感到心惊。
但心中同时有了决意。她做了十年前没有做过的一个动作——上前一步，拉过无脸男的手。它小小的手冰凉得像雪一样。
无脸男似乎吓了一跳。自然没有挣脱。
千寻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拉过它，走在富丽堂皇的熙攘的长廊上，对周遭异样的目光视若无睹。
经过电梯时正好碰到白龙走出来，领着一个脸像白萝卜似的垂下来的妖怪。那妖怪向千寻打招呼，豆一般小的眼珠在千寻和无脸男拉着的手上逡巡了一圈。白龙却没有看千寻，他领着妖怪和千寻擦肩而过，走远了。
沉默，千寻牵着无脸男走到走廊尽头，拉开木制纸门。霏霏的细雪扑来，像千只万只纷飞的纸蝴蝶。她温柔地将无脸男拉到白雪皑皑的院子里。
“这里面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千寻对无脸男轻声说，“不要再来了。”
无脸男嗫嚅着。它的脸上是千寻熟悉的卑微又讨好的神情。
千寻刚想说什么，无脸男就弯下腰，拾起一枝枯枝，在雪上写道：
——“千，我想留在你身边。”
看着雪地里这句由平假名拼出的话，呼吸似乎颤抖了一下，千寻忽然间泪盈于睫。
须臾，泪水便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上。无脸男大惊失色，枯枝掉落，它非常慌乱，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摆，想抚上千寻的脸颊，又怯怯不敢。
“以后在油屋外见面吧。”
含糊地说完这一句后，千寻就匆匆回到了澡堂。
深夜，烧水室里，锅炉爷爷坐在椅子上工作，一只长长的手拿着一包肉沫，另一只手掀开一旁悬在壁炉上的小锅盖子。白色的蒸汽腾地冒起，小米粥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座烧水室。地面上的黑色煤球骚动着凑上前垂涎地嗅。
“这不是给你的！赶快回去工作！”锅炉爷爷大声呵斥，却看到门前有人影一闪而过。不是千寻是谁？它伸出长长的手臂去开门。
风挟着雪花纷纷飘入。懊恼的千寻揉着鼻尖，本来已经转过身了想走，没想到烧水室的门打开了，她只好回过身。
“来了就进来呀。这孩子。”
千寻讷讷地走进。一股小米粥的气味扑来。那香味不同于以往在神隐世界闻到的鲜美浓郁，是家常菜一般的清淡。千寻愣了一愣，问：“锅炉爷爷，您在吃饭？”
“这不是煮给我吃的。我们妖怪不吃这些。是白龙拜托我有空就熬煮一些米粥，他好拿去喂婴儿。”
锅盖发出“噗”“噗”的几声，原来是里面的肉沫熟了，千寻过去掀开，拿起勺子搅拌米粥。她想起襁褓里可爱的婴儿。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也曾这样抱过她，也曾这样为她熬煮米粥……
莫名地，就叹了一口气。
“千寻回来之后常常叹气呢。”工作着的锅炉爷爷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小米粥的香气盈满一室。千寻想起自己的父母，曾是那么地贪吃，导致变成猪，千寻为他们不得不到油屋里工作……可是这些，竟然都是不可奢求的过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的父母形同陌路，最后居然要在法庭上相见？
多年以来，千寻无数次地追溯过去，想要找到答案。感情是一点一点慢慢变质的，就像雪花在不经然间融化，等千寻回过头来已然是水过无痕，再也无迹可寻。也许，很多事情原本就是无解的吧？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千寻，你似乎将父母亲分开的责任归咎于你自己身上。”锅炉爷爷敏锐地说。
千寻沉默下去。最后，点头。
“就像十年前，我没有及时劝我父母亲不要贪吃，反而跑开了……他们变成了猪，我有责任救他们出来。
“这十年以来，从神隐世界离开后，我太专注在自己的课业上了，没有及时发现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问题……也许我多点儿关心他们，他们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说着说着，千寻就哽咽了。这件事带给她的伤害无以复加。
锅炉爷爷慈祥地看着她，它伸出手臂去拍千寻头上的雪花：“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我的孩子，你真的不需要太难过。”
“不需要难过？”千寻不解地重复道。
“我工作的时候，喜欢用蒸汽顶开锅盖时发出的声音来计算时间。”锅炉爷爷指指已经煮好了的小米粥，“同样的，许多事情，都会有它自己的时间。
“一天有早晨，有夜晚。一个故事有起承转合。感情也是一样。你的父母亲结婚组建家庭，有了你，在你十岁的时候变成猪，再到你二十岁，他们分开……这是属于你父母的时间。
“一段感情的终结，并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时间到了而已。”
在锅炉爷爷颤巍巍的声音中，千寻感到内心有某个角落逐渐通明起来，就像被一盏温暖的灯缓缓照亮。
她继续：“我父母现在都有各自的伴侣……等官司打完后，我的父母就会各自组建新的家庭。”
锅炉爷爷温柔地看着她：“这样不好吗？”
千寻心中猛然一恸。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清醒地点了点头：“这样很好。”顿了顿，她的声音是深刻的疼痛，“只是，我再也没有了家。”
十年以后，白龙在雪地里写下她的名字，她却再也回不了家。
锅炉爷爷深深地顺着千寻的眼睛望下去。他的声音和蔼而辽远。
“我明白这对于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是，心安即是归处——记得任何时候，都要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它就像光，会引领你找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