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家变(1)(1 / 1)
一连几天,都没有找到机会和父亲聊天。父亲可能也是在躲着我。好不容易有一天晚上,被我逮到了他在二楼阳台上抽烟。
我一把拿掉了父亲捏在手里的烟,扔进了他面前放着的一个搪瓷缸里。
“抽!抽!抽!你不是早戒烟了吗?怎么又抽起来了?一根烟,讲一个小时的故事。要不然我就去告诉我妈你又开始抽烟了!”我扒拉扒拉搪瓷缸里的烟蒂说,“三个烟头,讲三小时吧。嗯,也差不多该讲完了吧?”
父亲无可奈何的看着我,肯定在想怎么培养出来我这么个无赖的女儿。
婶婶在哈工大甜蜜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蒙上了阴影。
先是王卫风就要毕业了,他说毕业以后可能会被分配到北京去工作。可婶婶那时候连一年级都还没有读完,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被分配到哪里。前途未明,可能还会与恋人相隔天涯,一想到这,她就哀戚戚的。
“小哥哥,我不想你走。你要是去北京的话,我也要去!”
王卫风对她这样总是撒娇、缠着他的性子也有些厌烦了,说:“我还没确定要不要去北京呢。你也知道,我学的专业,去海南岛也是有可能的。”
“我不管,总之,你去哪,我就去哪!”
“凯玲,你都是大姑娘了,别总是那么任性好不好?你应该去到祖国、去到人民最需要你的地方。怎么能是我去哪,你就去哪呢?你的政治觉悟都上哪去了?”
“可是……”婶婶欲言又止,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激动的说,“小哥哥,我们结婚吧!只要结婚了,等我到了年龄后再去补办个登记。这样,不管你去了哪里,以后我都可以以家属身份调过去的。”
王卫风惊诧的看着她,有些被吓到的样子。他将婶婶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挪开了,说:“结婚是大事啊,你怎么能信口开河呢?”
“我不是信口开河,我是说真的啊!叔叔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吗?”婶婶突然急了,“而且……而且,我们都已经……小哥哥,我不能离开你啊!”婶婶嗫嚅着说道,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烁。她又搂上了王卫风的胳膊,这次,搂的更紧了。
王卫风的态度立马就软了下来,好声好气的安抚了她一会,可心里却觉得烦躁的很。
让王卫风更心烦的是,不知道他父亲王雄彪能不能顺利调到北京去,也好把他毕业后的工作给分配到北京。他还求了陈西平帮他在北京那边趟趟路子,可陈西平这家伙却说这可不保准。
至于和婶婶的关系,说实话,王卫风挺喜欢婶婶的,觉得她对自己百依百顺,长的好看,又带的出手。在哈船舶里,人人都知道哈工大的校花是他王卫风的对象。甚至也是因为婶婶的原因,他才得以加入陈西平那帮人的小团体。
可是现在,不是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得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啊。
王卫风一边收拾着宿舍的东西,一边对婶婶说:“这几天我还有很多毕业的事情要办,你就别过来了。你也快要考试了,好好复习,知道没有?”
婶婶委屈的点了点头。
几天之后,婶婶却等到了一个宁海打来的电话。
放下电话,婶婶像被抽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倒在了地上。她不知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一回到宿舍,她就把自己裹在毛巾被里,浑身颤抖着。她想哭,却又哭不出声来。终于,当她放声哭出来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婶婶的父亲自杀了。
那是一九七六年六月发生的事。
父亲也接到了宁海打来的电话,便乘了最早的一班火车到了哈尔滨。他去学校接了婶婶,为她办了暂缓考试的手续后,就带她坐上了回宁海的火车。
车窗外的列车员吹着哨子,一手高举着旗子摇动着。一股子蒸汽从车身周围喷薄而出,瞬间车窗外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婶婶失神的看着窗外,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灰。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坐了两、三个小时,一动不动。
父亲坐在她对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怕她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会憋疯了。
“凯玲,凯玲!”父亲叫她,“大哥给你削个苹果,跟大哥说说话吧。”
婶婶转过脸来,惨淡的脸上面无表情,问道:“有什么可说的呢?”
“就讲讲你的小哥哥吧?”
婶婶的脸上搐动了一下。半晌,她缓缓开口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坐在那么高的树上看书,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就像这个世界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那本他送我的《呼啸山庄》,我读了一遍又一遍。那里面的女主人公,就好像是我自己一样。大哥,你说,他送我这本书,是不是那时候就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了?”
“……小哥哥真的懂得很多,他看了好多书。其他人,都只当我是个孩子,只会和我正正紧紧的说话,跟喊口号一样。可他小时候总是会和我说一些书上的事。虽然有些我也听不大懂,但是,但是就好像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他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户……”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我知道,这跟我对二哥、对大哥的那种兄妹亲情,肯定是不一样的。一想到要离开他,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心里都会觉得难过。你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父亲手中正削着第三个苹果,他的手抖了一下,本来是完整连成一串的苹果皮还是断了。
“凯玲,你别想太多了。真正喜欢你的人,总归会愿意一直照顾你的。你二哥……”
父亲拍了拍婶婶的手,婶婶瑟缩了一下,眼神马上就又飘忽到了窗外。
“唉,算了,不说了。”父亲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了她。
下了火车,父亲就看到徐母被婶婶的姑妈搀扶着来接站了。徐母苍白的脸上干瘪的凹陷了下去,一双眼睛早哭没了泪水。她灰色的袖子上别着一块黑布和一朵小白绢花。
父亲将婶婶交给了徐母和她姑妈后,就回到了熙合路。
“爸,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一进家门,就去找爷爷了。
“唉,和嘉啊,谁知道你徐叔叔会这么想不开呢。”爷爷唉声叹气着,奶奶也在一旁不住的抹眼泪。
原来,省文化馆有群众来信举报,说徐父涉嫌贪污腐败。而且这群众来信还一直写到了文化馆的上级单位省革委会宣传部。宣传部对此事极为重视,就派了工作组下到文化馆调查。结果,也不知道省里的报社是怎么得知了这个消息,居然就在报纸上披露了这条新闻。徐父一时想不开,就在家上吊自杀了。
“宣传部的做法是有点简单粗暴,但也不能说违反办事流程。唉,老徐平时那么爱面子的人,也难免有点清高。真是太可惜了……”
“那这个贪污腐败的罪名,后来查实了吗?”父亲焦急的问道。
“人都死了,还怎么查?现在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给他扣一个畏罪自杀的帽子。要是那样的话,就麻烦了,恐怕你钱阿姨和凯玲,都会要受牵连的。”
父亲一听这话,便问:“和平知道这事吗?他要回宁海吗?”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但是叫他不要回来了。现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他回来也没什么用。还不是添乱?”
父亲一下就意会了爷爷的意思,问道:“那凯玲和他的婚事……”
“再说吧。”爷爷长叹一口气,就回楼上去了。
谁知当天晚上,小叔就拎着个箱子出现在了家门前。
“你回来干嘛?不是让你在新疆呆着的吗?你们单位就这样随随便便放你回来了?”爷爷有些生气了。
“爸,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呢?我跟单位说了,是家里人出事了,他们就特批了我的假,还用军用飞机送我回来的。”
“唉,意气用事!”
爷爷走后,父亲把小叔拉到了院子的一角,和他大概说了一下来龙去脉。
“你可要想清楚。”父亲严肃的对小叔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叔有些犹疑了,他知道如果还是坚持和婶婶结婚的话,这会给陈家带来怎样的风险。更不用说那时候,爷爷还在关键的位子上。
“不过,如果你去求求爸爸,让他活动一下,也许这事也没那么难解决。人都已经死了,这盖棺定论的事,还不是活着的人说了算。”父亲想了想,又说,“徐家肯定是人走茶凉了,现在正是需要我们家帮扶的时候。凯玲肯定会因为这件事,更感激你的……你明白吗?”
小叔感激的看着父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