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桃花泪（1 / 1）
小的时候，村后的山坡上是一大片野生山桃林，每次去采桃花泪，我都拉着一水和我一起。凝脂剔透的桃花泪胶着在桃树的枝桠上，我们挎着篓子，一棵树一棵树地找过去，直到采满整整一篓，足可以解决半个多月的早餐吃食。
那段时间，一水病了，每天恹恹嗜睡。
外婆把篓子塞到我手里，让我自己去摘桃花泪。我看看床上仍在睡着的一水，轻唤了两声没有反应，只好自己去了后山坡。采了多半篓桃花泪，已经是日暮黄昏了，我加紧脚步往家的方向跑。
哪知道，当我赶在太阳的余光收走之前推开家门时，外婆却焦急地问我：“一水没和你一块回来吗？你俩半道上没碰着？”
这句问话如同炸雷，让我心里一阵发寒。
在山村，天黑之后唯一的采光方式是用灶里被湿柴暂时压住的火引燃珍贵的松明。如果只身在外，身上没有带任何火种，在黑暗的林中行走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即使除去遇见黑夜行动的野兽的可能，光是地面上丛生的荆棘和陷坑也足够让人心生胆怯。再加上，村子里盛传，神秘的鬼衙门入口就在后山之中，那里面聚集着无数恶鬼，有的专门以人眼为食，遇之则盲。大瓦山的神灵——小红人保山民白昼平安无恙，夜晚，是属于鬼魂的世界。
听到外婆说：一水醒了寻不见我，听说我独自去后山采桃花泪，眼见日头西斜了也没回来，一水坚持要去寻我，并再三向外婆保证从我们两个经常走的小路过去，一准能碰上。可是他前脚刚走了没一会，后脚我却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话没听完，我就撒丫子跑了出去，径向通往后山的小路疾奔。
所幸，这天皓月当空，穹顶之下，月华灼灼。可是，真正跑进了林子之后，才发现重重树影之下，目力所及处，不能辨黑白。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深处走，一边口中喊着“一水哥……一水哥，我是桃子……一水哥，你在哪……”
回答我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飒飒风声，偶尔一声不知名的动物嚎叫，声音尖细悠长，在黑夜中十分瘆人，而我的喊声却像撞进了绵延无尽的蒲草中，得不到丝毫回响。直到重又跑进了那片野生桃林入口处，既没看到一水的人，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中间跌倒摔破膝盖、被荆棘刺透皮肤自不必说。
我沮丧地站在桃林入口，和一水经常走的小路到这里就是尽头了，面前的桃树林漫漫数里，我们穿行过无数次，每次的路线都不相同。进去么？怕又一次错过他。不进去？一水病了几天，身体弱不禁风，万一他有个好歹……
越想越怕，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突然想到，我本身就是从小路回家的，却仍是和一水错过了，说明一水并没有在小路等我，他准是进了这林子！
这可怎么办？我壮着胆子想往桃林中走，可脑子里却不断蹦出往日里外婆常念叨的一句话：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门前不种“刽子手”。
那时候，我的全部信仰、所有理念，都来自相依为命的外婆，她说什么，我便完全信奉什么。外婆说的“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门前不种‘刽子手’”，说的是院前不栽桑树，因为“桑”与“丧”同音，种桑不吉利；院后不插柳树，是因为柳树是专门栽种在坟后的“墓树”，更是大不吉利的；门前不种“刽子手”，说的则是桃树，因为桃树红花、红木、红实，是“血灾”的象征，阴邪无比，极易招引怨念邪灵附在桃树之上，哪家门前栽种了桃树，这户人家必定多灾难。
当我问外婆，桃树那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去采摘桃花泪来做羹吃。外婆回答我：因为桃花泪是桃树身上唯一的宝贝啊，桃树上招惹的阴物多了，桃树会因承受不住而受伤，受了伤的桃树会哭泣，凝结成一颗颗可食用的泪珠，这是桃树在为带给人们的灾难赎罪。我央求外婆：我不想再去后山摘桃花泪了，我好害怕。外婆咧嘴笑我：小毛孩子，胆子忒小。大白天是没事的，桃树上的阴物晚上才会出来祸害人呢，记得日头落山之前回家就行了……
阳春三月，眼前的桃树林繁花正盛，在我的眼睛里却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片暗影，暗影之下，更是黑暗到不能视物。我的脑海中不断跳过红色妖冶的桃花，仿佛在那桃花林中，有人正死死地盯着我，脑海中的桃林与眼前的无边晦暗重合，我腿不自觉地哆嗦起来，感觉胸腔里都被恐惧填充满了。
我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怕被鬼怪听了去，更要觉得我好欺负。可能现在正有好多好多恶鬼在这片林子里流连往返，可是，一水哥他也在这林子里，一水哥会不会被恶鬼控制了心神？挖去了双眼？不！绝对不可以！
我心下一狠，强迫自己往林子里走去。月光照不透的地方，潜伏着什么呢？我边哭边加快了脚步，却被恐惧压迫地忘记了喊一水的名字，甚至只记得要在桃林中找出一水，忘记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一水究竟身在何处。
越走进桃林的深处，阴冷的压迫感就越明显，我心中的胆量也就更弱一分，后来干脆只是双腿机械地往前走，绊倒了就爬起来，撞到了就绕开走，脑子里几乎已经一片空白。
不记得又走了有多久，突然，一声阴冷的尖笑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吓得我跌坐在地。我不住地安慰自己，肯定是听错了，甚至病态地“嘿嘿”傻笑了两声，一水哥要是看见我这么怂，肯定要笑话我呢。
没想到，那阴冷的笑声停顿了一下后，继而变成了阴惨的哭声，依然细尖细尖的，像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小姑娘的哭声。这回肯定听不错了！的确有人在附近哭！
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
可是，我的腿竟不听话地瘫软下去，怎么都动不了，我干脆把脸埋进腿里，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瑟瑟发抖，和那声音一起哭起来。我哭咧咧地胡乱嘟囔着：“一水哥，你在哪呜呜……我害怕呜呜……救救我呜呜……”
那声音在我哭出声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那个声音问了句：“咦？谁在那？宝宝去看看……”接着，踩踏草木的声音响起，脚步越来越近，我双手捂住眼睛哭叫：“不要！别过来！一水哥揍扁你！我不怕你！别过来呜呜……”
然后，我感觉到“它”停在了我面前，我甚至能感觉到“它”研究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来回打量着，“它”蹲下来，阴阳怪气的语调说：“哟呵，把手拿开，让宝宝看看……”
我死死捂着双眼，趴在腿上不肯抬头。许久，我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可又不能确定“它”是否已经离开。
死一般的寂静。
记不清究竟等了多久，只记得当时的我心里还存有一些理智，我想着，“它”来的时候是有脚步声的，那么，“它”离开总也该有点动静吧？于是就那么等着，最后竟然就那么睡着了。
恍然觉醒，天光方亮，桃林中森冷异常。我的身体已经僵硬，全身肌肉酸痛。好半天才能站起来，才迈了一步就摔倒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脸贴着地上的枯叶，潮湿冰凉，昨夜的经历仍历历在目。想到一水哥仍不知身在何处，我哼哼唧唧哭了起来，三两下爬起身子，继续往桃林深处去找。直找到天光大亮，我的呼喊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后来，是大海上山来喊我，我才知道原来一水已经在家里等我。
昨天傍晚，一水央求外婆准许他上山去找我，外婆不准，一水就趁着外婆不备，偷跑出来。大半宿过去，一水才敲开家里的门，身体虚弱得不成样子。
早上，大海去我家里找一水时，一水央求大海来桃林找我。
跟大海一起疾步如飞地赶回家，一水躺在床上，苍白的小脸儿没有半分神采。一水说：“桃子，不管你以后去哪，我都要陪着你，这样我能放心点……”
我哭着点头答应：“好啊……好啊……”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一水经历了什么，我也没有把那天夜里自己的经历讲给一水听。之后没有一水的这漫长岁月里，每每想到一水要陪我的承诺，心里的灼热，就变成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