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番外:尘缘(1 / 1)
这间密室很大,四角点着明亮的琉璃灯。东西不多,最醒目的是墙上的一副北方边境地图,上面细细描绘了山川走向、边关堡垒甚至连有名字的村镇都标注其中。东面是一张阔大书案,上面整齐码放着书卷和纸笔,秦沐一眼扫去,全是兵法和历年战报,还有几份似乎刚拆开的兵部信函。悬挂地图的墙边放了张罗汉榻,曲砚正坐在上面,手边放着一个空药碗,正用略带无奈和纵容的眼神看着他。
秦沐走过去,拖过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你要去燕州打仗?你没有武功,没有武将官职,怎么也轮不到你出征,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秦沐心里有气,口吻倒冷静的很。他知道,自己越激动,曲砚就越怕他担心,到头来什么也不会说。
曲砚沉默了一会儿,燕州军情不大乐观,大军出征的日子提前了,东南各省的粮草却还在运河上未达京城。他这两日没睡好,眼眶下有淡淡的青影,心底压着千斤重担,偏偏这会儿风湿痛又发作了,膝盖手腕等关节处痛入骨髓,不要命,却让人坐立难安。秦沐率性而为惯了,只怕是知道了会直接跟着自己去北方。曲砚思索着到底要怎么瞒过去,右手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左手腕,试图减轻些冷痛入骨的感觉。
忽然一双手将他的两只手腕都握进掌心里,干燥温热的皮肤贴在腕骨上慢慢揉`捏着,那痛似乎也轻了一半。秦沐微皱着眉,认认真真给他按摩着手腕,嘴里说到:你几次说准天象,我还当你有神通会算卦,弄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个来头。
曲砚也放松了些,把那些哄瞒的话暂时放到一边,微微笑道:不过是想逗你开心,我也只有这点小伎俩了,倒是比算卦准。
秦沐把两只手腕轮流搓`揉发热了这才放开,接着又把曲砚的脚抬起来,脱了鞋袜搁进怀里。
曲砚有些不自在,想要缩回去,秦沐瞪他一眼又往怀里拉了拉,运起内功揉按脚腕。一股柔和炙热的内力缓缓传进腕骨里,熨帖着骨血,原本因痛似乎收缩成一团的筋脉也舒展开。曲砚舒服的长叹一声,秦沐听到后更加卖力了。
曲砚含笑注视着他:谢谢你,可比喝药见效多了。
你还没回答我。秦沐抬了抬眼睛看他,终日微翘的嘴角此刻也抿着,没了笑模样,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深藏着不安的情绪。曲砚觉得编的那些话说不出口,多年来习惯了缄默再三的东西,突然也想对眼前的人说一说。
秦沐揉完了一只脚,替他穿好鞋袜,又换了另一只脚,这时曲砚缓缓开了口:我少年时虽不善骑射武艺,却很喜欢兵法杂学。刘将军曾给皇子们上过兵法课,我算是他的亲传弟子。十八岁那年恰逢南疆蛮族叛乱,我一心要见识两军交战,便偷偷跟了刘将军去南疆。
曲砚停了停,他向来都是被忽略的那个皇子,以至于偷偷随大军出征也只有刘将军发现他。踏上那潮热不堪遮天蔽日的丛林里,曲砚真正感受到了危机四伏,那是他第一见到什么是血流成河,什么是兵戈无情。战至白热,刘将军带主力出去追敌,他察觉出蛮族偷袭的征兆,心底慌乱,面上却不能露出来,只能借恩师留给他的信印调派仅剩的那五千人马,反守为攻。最后他设计带队埋伏在河谷边,身子在泥水里泡了三天三夜,终于将蛮族头领那支军队给围杀了。
风湿骨痛从此也就缠上了他,每到阴雨霜雪天气就隐隐作痛,不死不休。
秦沐撩起眼皮问:南疆一战玄机楼也有消息,只听说嘉赏封赐了一位朔风将军,还神神秘秘的没有露面……
他想到什么,慢慢直起身子盯着曲砚,声音有些难以置信:你就是朔风?
曲砚苦笑一声:是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之前我也不懂为何父皇不准我公开身份,现在你替我查出我母亲的事后,我就全明白了。
身为皇子年纪轻轻就立有军功当然是天家体面,有了功绩便会有朝臣支持,但曲砚母亲是罪臣女,皇帝绝不会让这个连生母都不能提起的皇子继承东宫之位。
与其让他觉得有希望,不如一开始就斩掉这份可能。曲砚做了八年朔风,他无意那张至高龙座,但被父亲这样利用欺瞒,始终心寒。
秦沐默默替他穿好鞋袜,嘴角绷的紧紧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简单,可是……你真是让我意外太多了。皇帝不过把你当棋子用,等太子登基你难保不会是枚弃子,为了这样的人去征战疆场,值吗?
曲砚似乎被他问住了,怔怔的看着他,嘴里轻声重复道:值吗?
秦沐的眼里有灼灼火焰在烧,他的世界向来快意恩仇,此刻对曲砚的事更是愤懑:他为了这天下可以杀了你母亲,隐瞒你的身世,甚至连你用血汗换来的军功都要让一个莫须有的朔风去认领!你值吗?!
听他替自己抱不平,曲砚心头一暖倒笑起来。他站起身,牵过秦沐的手道:陪我出去散散心如何?
秦沐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心痛又生气,对着曲砚那双恳求的眼睛却再也不忍心说下去,只好任由他牵着出王府往街市上走去。
京城街道还是那么热闹。这回曲砚带着秦沐去了最高的一处酒楼,要了一间雅室和一壶陈年女儿红,二人临窗坐下。
曲砚指着窗外极远处一个地方,问道:嘉林能看见那道城门吗?
太远了些,纵然秦沐眼力极好也只看到一处灰檐兽脊。他喝了口酒:能看到,怎么?
曲砚望着那城门,声音温文:那是京城的西门。西方属金,主兵戈,每次出征军队都会从那道门出城,以示战无不利。先帝处登基时北辽突袭幽州、燕州、万州三道关卡,一路烧杀劫掠,不到半月就突破至青山关,过了那道关,就可以长驱直下到京城郊外了。先帝率十万大军亲自出征,苦战三月最终退敌于关外。史书记载为幽州大捷。
秦沐对这昔年旧事不过略有耳闻,此刻听曲砚提起有些打不起精神,只略略点头。
曲砚不以为意,他拿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水在杯中轻轻晃动:可你不知,当时来不及调兵,十万大军具是从京城及近郊各县召集而来的子弟。他们听说要跟着皇帝一起上阵杀敌,都倍感荣耀,出城时那些兵士的家人都在西门夹道欢送,期盼他们凯旋归来。三个月后,先帝率部回京,只剩两万不到的人马。
去时旌旗蔽日,来时白骨憧憧,那段日子京城里到处是孤儿寡母彻夜哀哭。曲砚仰头喝干了手里的酒,对秦沐轻声说到。
秦沐久久不语,他转头看向窗外,春光明媚,四处都是花草清香,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有些幼童抓着风筝等玩物互相嬉戏,一派祥和盛世的景象。曲砚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说:你问我值不值,若只是为了一道皇命自然不值,可若为了这座城为了这些百姓,为了你能逍遥自在的江湖,如何不值呢?
听他一番话,秦沐心里又痛又慌。他知道,曲砚是劝不动了,这趟北伐他必去无疑。秦沐用力闭了闭眼,将那点酸涩赶走,他抱紧曲砚:让我跟着你,不然我不放心。
曲砚拍拍他的胳膊:我又不会骑射,不过是跟在中军大帐出谋划策而已,你别太担心。
秦沐霍的抬起头,眼神凶狠像是要吃了他,曲砚笑道:好好好,你跟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