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世外桃源(1 / 1)
左-倾城死了。
左-倾城死了。
谢敏挣扎着爬起身,却又踉跄倒地。
回首间,左-倾城苍白如雪的容颜,慢慢凋零,死亡的颜色缓缓爬上来。
谢敏的心,一瞬间,竟也空了。
这世上的天意,真是如此吗?
满窗月终于醒过来,她紧紧抱住了左-倾城,将他抱在怀中,似乎这是她唯一还能倚靠的。她把脸颊贴在他的额上,轻轻的颤抖,生死相依。
“我要进宫。”满窗月漠然开口,泪珠无尽滑落,濡湿在他冰冷的额上,“我要进宫”。
谢敏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满窗月要做的事,没有什么人可以拦阻。他可以为世间的女子做任何事,只有两件,永远做不到。一件是拒绝女人的请求,另一件就是勉强一个女子做她不愿的事情。
可是今日都不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因为他的心,如左-倾城所言,实在有些累了。
谢敏缓缓起身,推开了门,墙外是醉人的嫣红,漫天铺卷而来。
那一生走错,如风如雪的男子,在他所给的慕天繁华后孤寂的离去。
彻骨的寒意,绝世的孤独,万里锦绣江山依旧,在他心中已成烟尘。
或许已出了姑苏城,或许没有。
谢敏茫然的行走,如同多年前,踽踽独行在荒漠。
大漠的风吹痛了他,那时,他的心,温和若醇醴。
他曾失落怨恨,却仍享受着经历过的一切。
活着,是人类最初的欲望,也是他最深的执着。
可是,这世上还有什么。
人生如此,还有什么。
谢敏行在这熙熙攘攘中,却只有一个人。
他的心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悲哀,没有欢喜。
他的心,是一片荒凉。
或许走过了宇宙洪荒,或许走过了人世种种。
只是他的心,是否走过了姑苏城。
在某一时,某一处,他忽而停下,茫然的四望,陌生的看着这个世界,终于累了。
他轻叹一声,缓缓地躺下。
有谁知道,他走过了多少,走去了哪里。
他的心,在何处盛开,又在何时荒凉。
篱笆院,茅草屋。
古井旁,有几株黄绿的苔衣。
柴门半开,数枝红杏倚在墙头。
茅草屋内桌椅井然,灶下炊烟微醺,煮茶的童子不时呵欠。
主人躺在竹椅上,似睡非睡,闭目养神,萧然的灰衫映着午后慵懒的阳光。
手中一卷古籍哗然落在了地上。
屋外院中一方翠绿,几只鹅黄的雏鸡笨拙的翻找着虫子,在地上撒泼打滚。
谢敏在床上翻了个身,看见的便是这场春景。
姑苏过往,不过是午憩时一个可笑的梦而已。梦醒了,还在这世外桃源逍遥自在。
阶前抚琴,闲敲棋子。
可惜谢敏从不是个会做梦的人。
他翻身坐起,几乎又忍不住倒了下去,浑身竟是说不出的酸痛。
主人身形一动,几个跳跃,已至谢敏身前,直盯盯的看他。
谢敏勉力坐起,见主人五十多岁,面容清癯,颌下几缕微须,灰布麻衫,手上鹅毛羽扇,俨然是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
谢敏笑道:“老先生好。”
主人怔了怔,摇首道:“你竟然醒了?”
他问的古怪,谢敏却全不在意,回道:“在下行了。”
主人在床前矮榻上坐了,喃喃道:“你竟醒了?”他凝眉摇首,似是极为不解。
谢敏反而一愣,道:“谢过老先生救护,不知。”
主人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老朽姓孔,字林。”
谢敏行礼道:“孔老先生。”
孔林大大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谢敏奇道:“孔老先生这是何意?”
孔林皱纹满额,羽扇轻摇,道:“你可知自己在路上睡着了?”
谢敏道:“似乎是。可是老先生将在下送至此处?”
孔林嘿嘿笑道:“老朽肩不能挑,如何背的动你,是我的僮儿。”
谢敏一撇眼,但见那煮茶的童子不过十二三岁,身子更是单薄,心下不由纳罕,道:“谢过两位相救之恩,否则在下可真要露宿荒野了。”
孔林颔首,道:“不必客气,你走了多少路?”
谢敏不解,道:“老先生是何意?”他忽然觉得有点头疼,为何孔林所说的话,他总是有几分听不懂。
世上能令谢敏头痛的人实在不多,相反,谢敏总是会叫别人头痛欲裂,恨不得割下自己的头。
但是现在,谢敏看着孔林疑惑的眼神,竟有几分想割下自己脑袋的冲动。
孔林又问:“这是何处?”
谢敏大愕,茫然道:“在下不知。”
忽听噗嗤一声笑,却是那僮儿掩口而笑,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眸转个不停。
孔林喝道:“不许胡闹”,他想了想,又问:“你家离此地有多远。”
谢敏哑然,这一次连话也说不出了。
孔林已有几分不耐,连声道:“奉茶奉茶。”
那僮儿答应一声,断了两杯热茶送上来。
孔林接过茶,亲自递给谢敏,挥手令僮儿退下。
谢敏口中干渴,亦不多言,一饮而尽。
孔林却只是拿住了茶,端详着谢敏,问道:“你走路可是用脚?”
谢敏一口茶险些喷将出来,勉强忍住了,憋得满脸通红。
孔林恍似未见,问道:“你叫什么?”
谢敏如蒙大赦,孔林终于问了句正常点的话,忙道:“在下谢敏,多谢前辈搭救。”
孔林恍然道:“原来你是有名字的。”
谢敏哭笑不得,应道:“是。”
孔林长吁了一口气,仰首将茶饮了一口,眼中似乎清亮些许,他放下茶盏道:“你可知此处是何方?”
谢敏苦笑道:“确然不知。”
孔林又问:“你家在哪,你从何处来。”
谢敏沉吟道:“姑苏。此处可是城外了么?”
孔林不答反问道:“你是一路走来么?路上走了几日。”
谢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看了看外间天色,道:“约莫是半日,走得累了,便躺下来歇息了,醒来便在此处。”
孔林失声道:“什么?”面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叱道:“胡说。你知道这是哪里?”这已是他第三次问谢敏这个问题了,但即使他再问三十次,谢敏也是一样摇首不知的。
孔林立起身来,颇有几分气急败坏,道:“我说怎么一双脚肿的想是猪崽子,这儿是金陵城。你竟徒步行来 ,简直是胡闹。”
谢敏哑然,他竟从姑苏城走到了金陵,那是几日的路程,他却觉得只有半日时光。
从姑苏道金陵,他竟不眠不休,一路走到。
孔林叹道:“你的一双脚烂的不像话了,我只当你这辈子也醒不过来了。想不到不过两日,你便醒来了。”
谢敏恍然大悟,他总算听懂了孔林的意思。
但孔林却不懂,谢敏即使没了双脚,也一样会醒来的。
孔林瞥一眼谢敏的脚,问道:“你痛不痛?”
谢敏淡笑道:“还好。”
孔林冷哼一声道:“死鸭子嘴硬。你这几日都不可再下地,若是不听话,只怕这双脚就要砍掉了。”
谢敏道:“多谢老先生照料。”
孔林嗯道:“你先歇息吧,要什么便叫僮儿。”他近前几步,忽地伸出手去,羽扇重重打在了谢敏脚背上。
谢敏但觉眼前一黑,剧痛钻心,险些坐不住身子,额上冷汗涔涔而落。
孔林嗤笑道:“疼么?”
谢敏面色微白,却仍是满不在乎的笑着,道:“还好。”
孔林大为恼怒,青紫了脸,欲要再打时,又有几分不好意思,冷笑道:“不知死活”,负手去了。
谢敏腹中好笑,看了一眼窗外明媚风光,闭了双目,缓缓躺倒在床上。
室中安然,淡淡的茶香还在,悄悄地泡满了每个角落。
谢敏阖着双目,微微笑着睡去。他太累了,太想要歇息了。
谢敏忽然睁开了眼,他的眼底已无半分笑意,想是一汪漩涡,蕴含着无数风浪,看不出喜怒,他唇角轻扬,似乎是对某些事的了然。
谢敏就满额躺着,睁着他的双眼,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渐渐地有些呆滞,但若有人仔细看时,便会发现他的耳朵微微的张开了,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谢敏的耳朵是这世上最浪漫的耳朵,因为它能听到一朵花开的声音,它能听到远方情人的呢喃。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
谢敏坐起身子,他又笑起来,做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他俯身抱住了自己的脚,轻轻抚摸,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般温柔多情,这委实有几分怪异。幸好,谢敏很快就放下了他那双被鲜血沾染的白绫裹住的脚他似乎轻轻吁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坚决的神色。
谢敏忽地站了起来,并且走出了一步。
谢敏终究是个不听话的人啊。
谢敏行的很慢很慢,似乎只比蜗牛快一点,但他却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的面上冷汗淋漓,但唇角上却始终扬着那满不在乎疏懒的笑容。
谢敏要走的路,即使没有了双脚,也是要走下去的。
他有时候明明极为爱惜自己,有时却又偏偏往死路上走。
谢敏的性子实在有几分古怪,这世上只怕没有人能猜透谢敏心中所想。若能随便被人猜透,谢敏也就不是谢敏了。
谢敏终于走到了门前,他已有几分喘息,这大概是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了,但他却没有要歇息一会儿的意思,只因他知道,若是停一会儿,只怕就再也走不出这间茅草屋了。他更知道,自己再走下去,或许这两条腿便会废了。但若留在此处,只怕连两只手也将不是自己的。所以,他仍然向前走,走出了茅草屋。
然后,他怔住了。
谢敏茫然环顾这个幽静的院落,篱笆古井,红杏绿苔,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隐士的情怀。可是当他仰起头时,他却怔住了。
篱笆院外,竟什么都没有。
没有宁静的村庄,呜咽的溪流,没有险恶的山峰,噬人的沼泽,没有无垠的荒漠,广袤的草原。
院落之外,什么也没有。
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一处,被遗落的人世,孤独的存在。
谢敏苦涩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