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蟪蛄春秋(1 / 1)
谢敏终究一愣,竟也有几分按捺不住了,手中清茶险些要泼出来,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么左兄知道什么?”
左-倾城道:“谢兄可知江湖中有一座蟪蛄楼。”
谢敏沉吟道:“小弟曾听人说过。”
左-倾城大惊,颤声道:“谢兄知晓。”
谢敏不理会他的吃惊,只道:“蟪蛄楼座下有两位长老,四大护法。小弟所知仅限于此。”
左-倾城目中仍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方稳住了心神道:“蟪蛄楼实力之盛,只怕丐帮也难出其右,说一句蟪蛄楼掌管武林生死大权亦不为过,但最可怕的是如此门派在江湖中却全无声名。”
谢敏叹道:“此事确实大为不易。”
两人对视一眼,目中均露出敬佩神色,武林中最难的绝不是显山露水、成名立万,反而是藏锋。
明明是武林至尊,偌大一个门派,却在江湖中籍籍无名,这是何等成就。
左-倾城道:“蟪蛄楼楼主或许便是苏芋白了。”
谢敏一震,随即笑赞道:“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左-倾城叹道:“谢兄怎知她是女子?”
谢敏反问道:“左兄又是如何得知苏芋白与蟪蛄楼的瓜葛。”
左-倾城唇角微扬,道:“只因小弟本是楼中长老之一,荣树长老。”
谢敏悚然动容,左-倾城此等问鼎天下的枭雄不过只是苏芋白座下一位长老,身为楼主的苏芋白又到底有何通天之能。
这个传闻中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女子当真是蟪蛄楼的楼主么?
左-倾城说她或许是,谢敏自然知晓左-倾城绝不会说毫无根据的话,他说或许是,那就一定是了。
左-倾城正色道:“小弟所知惟有这些了。我虽入蟪蛄楼多年,却仅见过楼主一面,又是隔着帷幔,只听到了一句话,看到了半个身影。”
谢敏赞道:“左兄之才,小弟佩服。”
左-倾城苦笑道:“不知谢兄佩服小弟什么?”
谢敏道:“当此情形,左兄仍能审度情势,猜出楼主身份,小弟自然敬服。”
左-倾城道:“无论怎样遮掩,总会有破绽的,更何况楼主根本不屑于遮掩,他不过是不愿见生人罢了。”
谢敏皱起眉头,食指轻叩着案几,似是陷入了沉思。
左-倾城并不打扰,眉目间仿佛亦有几分忧色。
良久,谢敏方问道:“蟪蛄楼在何方?”
左-倾城道:“不知。”
谢敏觉得有几分头痛了,叹道:“左兄可是已然反出蟪蛄楼了。”
左-倾城笑的得意,道:“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谢兄。一入蟪蛄楼,便再无生出之理,小弟得以出楼,反倒是因谢兄之故。”
谢敏奇道:“我?此话从何说起。”
左-倾城道:“谢兄一如姑苏城,小弟便布下了无数棋局,欲置谢兄于死地,这本不是小弟所愿。”
谢敏沉默不语,眉却皱的越发紧了。
左-倾城继续道:“江湖传言谢兄曾自苏芋白手上抢去了一泓秋水,不知可有此事?”
谢敏叹道:“或许是。”
左-倾城仰首叹道:“这世上还没有人敢动苏芋白想要的东西。蟪蛄楼允我离开,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奉上谢兄的人头。”
谢敏面不改色,道:“这倒是公平的紧。”
左-倾城苦笑道:“小弟当时也是这般以为,到今日才知道,苏芋白果然厉害,只一句话变困住了小弟一生,难以脱身。”言中已大有苦涩之意。
谢敏和石泓玉一路相询苏芋白下落,要探寻千年灵芝下落。哪知蟪蛄楼早已暗中下手,要算一算一泓秋水这笔账。
谢敏未必了眼睛,头脑中茫然一片,毫无头绪。
左-倾城看了满窗月一眼,但见她垂首摆弄茶盏,双眼无神,似乎全未听到两人在说什么。满月月却托腮凝听,脸上大有兴奋之色,一双眸子更是亮晶晶的。
左-倾城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向谢敏道:“谢兄先在此处小坐,小弟还有些私事,去去便来。”
谢敏道:“左兄请便。”
左-倾城袍袖轻拂,飘然去了。
满月月张口欲叫,终于硬生生的顿住了,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满窗月垂首,只做不见。
左-倾城若是就此走了,也未尝不可,他天纵奇才,权势通天,若要逃遁,谢敏决然无从寻觅。但谢敏却并不着急,只因他从未将左-倾城当做敌人,更为想过与他生死相见。
谢敏更知晓,左-倾城绝不是个会逃走的人。
谢敏安然半卧,懒懒看着眼前的满家姐妹,他在想,左-倾城去做什么了?
直过了一顿饭功夫,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左-倾城捧了一只锦盒推门而入。
满月月紧紧盯着那锦盒,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记不起来。
左-倾城将锦盒放在案上,行至谢敏身侧,向他一揖到地。
谢敏扶住他双臂道:“左兄这是为何?”
左-倾城神色肃然,道:“请谢兄受了此礼。小弟有话要讲。”
谢敏一愣,不再拦阻于他,任他行了礼。
左-倾城道:“小弟原是要给谢兄一个交代的。但请谢兄容小弟先做一件事。”
谢敏只觉有几分心烦意乱,却颔首道:“左兄不必客气,请便。”
左-倾城道:“多谢谢兄成全。”他举步行至案几旁,打开锦盒,一时室中芳香大盛。
满月月跳起身来,呼道:“我记起来了,这是你自楼兰花重金买来的药珠。”
左-倾城不理她,轻轻的唤了一声,“月儿。”
月儿。
那仿佛是千百年前的某种呢喃,穿越了亘古的寂寞,温柔的,在耳边倾诉着,痒了一颗年少的心。
满窗月豁然抬首,嘴唇翕动,眼眸如清泉流转。
左-倾城笑了。
他侧过身子,左手在锦盒中一探,右手轻轻揽起了满窗月额前一缕白发,握在掌心里。他的左手乌黑,温柔的覆上了右手,缓缓地抚摸着他手心的发丝。
满窗月浑身一震,似乎没有了半分气力,软软委倒在他的怀中。
他的怀里,还是旧日温暖。
满月月瞬间湿了眼眶,原来,有些感觉,是永不会变的。
白发在他手心滑过,静静流淌,悄然变黑。
他笑的温和,抚摸着她轻柔的发。
满月月失声道:“那是药珠啊,一旦沾染,再不褪色。你的手,你的手。”
左-倾城那修长有力的十指,再无往日的白皙,黑的妖冶。他似乎并未听到满月月的话,左手已握起了越来越多的药珠墨,一缕一缕染在她的白发。
满窗月泪眼朦胧,听话的倚在他身上。
万丈红尘里,恍似没有了旁人,只余他们静静的,一坐一立。
往日的院落里,旧日的情缘纠缠。
曾经过往多少次,也曾如此一袭青衫,相偎相依,笔端情意暗生。
而今,他寥落的立在榻前,淡然微笑着,为他最爱的女子染尽青丝。
在这落满灰尘的庭院里,她终于又坐在了他的身前,为他早生华发,为他心痛欲死,为他孤独抚琴,为他百折不悔。
而今,任他双手墨染,理不清那婉转痴缠抵死不休的情丝眷恋。
原来,这一生,还能有这一日。
还能再相见,还能续前缘,还能知道,你的心底,那个人,始终是我,不曾变过。
这苍凉的人世再没有了别人,只有你靠着我,挑起我的发丝,痴痴地缠绵。
左-倾城柔声叹道:“天山雪莲,只得两株,六十年一开花,可乌白发。月儿,我六十年后再为你去寻可好?”
满窗月咬唇不语。
左-倾城顿了一会,招手道:“月月,你来。”他的手乌黑,看起来有几分可怖。
满月月神色惶恐,却仍行至他身前。
左-倾城轻叹一声,隔着衣袖握住了她手,道:“你一生最恨月儿,那是谁也没有法子的事。”
满月月轻哼一声,露出痛苦神色,软倒在地。
谢敏吃了一惊,俯身去探她脉搏,竟已没了气息。他心中恚怒,沉声道:“你为何杀她?”
满月月竟死了。
左-倾城生生震碎了她的心脉。
原来不论是谁,死亡都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蟪蛄楼约在金陵,谢兄可前往一探。”左-倾城忽道。
谢敏心中一动,沉声道:“多谢。”
左-倾城染尽了最后一缕青丝,道:“谢兄多次宽宥小弟,小弟非是不知耻,怎敢当得一个谢字。”
谢敏道:“我从未将左兄当做敌人。”
左-倾城一笑,微露倦意,垂首黯然道:“月儿,我这一生实在有些累了,还好,遇到了你。”
谢敏脸色忽变,抢上前喝道:“左兄。”
左-倾城涩然一笑,微闭了眼,颓然倒在当地,倒在了满月月身旁,倒在了满窗月脚边。
满窗月失声惊呼,抱住了他。
谢敏疾点左-倾城命门、神阙,喝道:“左兄,你用了什么毒?”
左-倾城黯然摇首。
谢敏自怀中取出一只白玉瓶,捏碎了,拿过一粒色红如血的丹丸喂入了左-倾城口中。
瞬息之间,异变陡生,谢敏的心竟也乱了。
满窗月只是抱紧了左-倾城,止不住的颤抖。
左-倾城双目欲闭,看见满窗月哀伤无依的悲恸,终于强睁了双目,道:“谢兄曾问我窈窕佳人可及得上锦绣江山。月儿,我,这这一生终为江山所累。月月死了,你不必再担心她会害你。我已知会过了,你不想进宫,不必。”他说到此处,忽地顿住了,眼眸半睁半闭,却再无声息。他乌黑的右手尚握住了那一缕斩不断的缱绻发丝,萦绕不散。
满月月心神俱丧,胸口一痛,昏晕在左-倾城身上。
左-倾城死了。
左-倾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