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井底乾坤(1 / 1)
篱笆院外,竟什么都没有。
没有宁静的村庄,呜咽的溪流,没有险恶的山峰,噬人的沼泽,没有无垠的荒漠,广袤的草原。
院落之外,什么也没有。
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一处,被遗落的人世,孤独的存在。
谢敏苦涩的笑了。
“我已等了你很久很久。”背后忽然传来一把清冷的声音。
谢敏不理会,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步,才缓缓转过来身子。
在他面前立着的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僮儿,正带着稚气的微笑向他眨眼睛,“你还真是沉得住气,旁人若是发现早已不要命的跑出来了,你竟然又躺着睡了两个时辰,还睡得很香。”
谢敏叹道:“或许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年纪大些的人总是沉得住气的。”
僮儿灿然笑道:“不,到这里的人,你是最年轻的一个。”
谢敏笑问道:“难道有很多人来过这里吗?”
僮儿摇首道:“只有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已然七八十岁了。”
谢敏失笑道:“我虽然老了,总还比他们年轻些。”
僮儿一双漆黑的大眼转来转去,似是对谢敏极感兴趣,“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在这里住了三个月才察觉到不对,你不过是躺了一会便知晓了?”
谢敏道:“这里太安静了。”
僮儿一怔。
谢敏续道:“我听不到半点儿声音。一处世外桃源,虽不会太喧闹,但也不会太宁静的,没有婴孩啼哭,没有鸡鸣犬吠,甚至连鸟雀的声音也没有。”
僮儿想了想,笑道:“这里也是人世之外,自然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
谢敏奇道:“人世之外?”
僮儿道:“人世之外,三界之中。”
谢敏一觉醒来,竟然到了人世之外。
是天堂,还是地狱。
谢敏淡淡一笑,道:“可惜在下从来都是不信鬼神的。”
僮儿沉吟笑道:“我也不信,可是人有时不是比鬼怪更可怕么?”
谢敏有几分笑不出了,只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僮才是最可怕的。
僮儿似乎未瞧见谢敏皱眉,只道:“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你能说给我听么?”
谢敏叹道:“你问吧。”
僮儿奇道:“你双脚重伤,每走一步便似踩在刀尖上,你既然想逃出来,在地上爬不是快的许多么?”
谢敏一怔,失笑道:“你不会懂得。”
谢敏这种人,或许会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却是绝不会爬的,即使你打断了他的腿,他们也绝不会爬出来的。
谢敏有时虽然很随意,什么都无所谓,但是有许多事,他却是宁死也不会做的。谢敏的原则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僮儿见他不说,便不再相问,他仍然笑着,笑中却有了几分冷意,他看向谢敏道:“那两个老家伙,一个被吓死了,另一个疯了后自己抹了脖子。你说,你会怎么死呢?”
谢敏哦了一声,端正了脸色,郑重的道:“大概我会老死。”
僮儿一愕,俊美的脸上浮起怒意,冷笑道:“我看你会被自己的话给呛死。”
谢敏悠然道:“无论怎么死,总不会死在你手上的。”他微抬右脚,退了一步。
僮儿怒道:“什么?”忽见谢敏身影晃动,暗叫一声糟糕,飞身抢上喝道:“别动。”
谢敏已退到了那枯井旁,扶上了井沿,双手用力,跃起了身子,直直落入枯井之中。
僮儿扑到井边,伸手去抓,却终究慢了一步,连谢敏的衣角也未碰到。他扑在井沿上,脑中思绪乱杂,喃喃的道:“他不会死在我手上。这样的人,真的会死么?”他看了深井一眼,忽地笑起来,笑的很邪恶,他毫不怀疑,无论谁到了此处,总是会死的。
谢敏一头栽到了枯井中,难道他真的被一个小孩子吓坏了,自寻死路么?
不,谢敏是绝不会去寻死的。
无论多么危险,无论有多少艰难,谢敏是从不会放弃的,他即使会喝女人的洗脚水,也绝不会轻易就死的。
人的生命得于父母精血,无论你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轻易舍弃,这是谢敏的原则。
所以,谢敏不会求死。
他之所以跳下枯井,不是为死,乃是求生。
干涸的枯井是这没有生命的庭院中唯一的活路。
便是遇不到僮儿,他也是会跳下来的。
谢敏在枯井中提了一口气,伸臂在墙上一撑,触手光滑,尚带着几分凉意,他在黑暗中笑了,无论如何,他总算是走对了第一步。
谢敏双手用力,已然顿住了下坠之势,他便如一条滑鱼,贴着墙壁慢慢向下,他落得非常稳,也非常快。可是直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却仍没有碰到井底。
难道谢敏猜错了。
或许这古井所通之处才是地狱入口。
那么谢敏就是自己跳进了陷阱。
黑暗中,谢敏依旧再笑,手上却没有停,他的心从没有像现在清楚过。
谢敏手上忽地一空,他的笑意更深,轻轻跃下去。
谢敏落在了地上,地上柔软如绵,清香温软,似乎是情人的怀抱,眼前恍然一亮,谢敏立时闭眼,又缓缓睁开。
原来,谢敏落在了一间闺阁中。
烛台上一灯如豆,忽明忽灭,房中熏着淡淡的茉莉香。
菱花镜前,一个女子白衣胜雪,在灯下妩媚的卸去妆容。
谢敏所落之处,乃是一张绵软的雕花描金大床,云锦缎被上绣着比翼双飞鸟、连理燕栖枝,珠帘卷起,白纱帷幔落下,半垂在床前。
夜半时分,谢敏竟稀里糊涂的落在一个年轻女子的锦床之上,这样的艳福,是不是也太好了。老天爷待谢敏未免也太宽厚了。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动静,却不回首,只是含笑请轻骂道:“你这个小鬼头,深更半夜的怎么又跑来了。”她卸下一只金步摇,散落了长发,缓缓行至床边,叱道:“还不快滚起来,弄脏了我的床。”
帷幔掀起,她忽然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似乎要暖透人心。
她轻呼了一声,喝道:“你是谁?”她抬步向前,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棱角分明,削尖的下巴,无不彰显着这个男子的刚毅。可是那双眼眸中的笑意,又含着无尽的柔软,仿佛要看透一个人的心。
这女子哎呦一声,竟看的愣了,半晌不语。
谢敏斜倚在床上,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但见她长发落到膝踝,星眸含笑,雪白的衣衫半-穿-半脱,酥-胸-微-露,诉说着欲语还休的娇柔。他的眼眸更亮了,微笑道:“姑娘请坐。”
这女子娇笑道:“你,到底是谁?怎么跑到我的床上来。”
谢敏轻叹道:“若非姑娘生的这般美,便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来的。”
女子笑意更浓,颊生红晕,嗔道:“哎呦,这张嘴实在太了不得了,瞧我不撕烂了。”果然伸出了手往谢敏身上去。
谢敏一笑,身形微闪,跳了起来。
这女子扑了个空,豁然转身,脸色微变道:“你到底是谁?半夏那个死孩子呢。”
谢敏微笑道:“姑娘贵姓?为何会在此处。”
女子嫣然笑道:“我叫花如锦。你竟能从死生阵里逃出来,实在了不起。”
谢敏笑道:“花姑娘谬赞了。”
花如锦叹道:“我不是赞你,从我记事起,从来没有人跳下这轮回井。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能有此修为。”
谢敏淡然道:“在下并不知晓什么死生阵、轮回井。”
花如锦失声道:“你怎会不知?既不知晓,怎可能逃得出来。”
谢敏道:“不过是误打误撞,凑巧罢了。”
花如锦一愣,似是全未料到竟是如此,她怔了半晌,叹道:“世间从来没有偶然之事,你这一生必是经历了无数生死,方能在危急时觅得生路。这种逃生的只直觉才更可怕。”
谢敏一笑,不置可否。
花如锦娇躯一倒,懒懒在床上靠着,衣衫-滑-落,露出了半边-香-肩,她媚眼如丝,浅笑道:“早已听人盛赞谢敏是百年难见的奇才,眼下瞧来,果然不差的。”
谢敏大惊,苦笑道:“原来姑娘早已认出我了。”
花如锦道:“十年前,咱们的孔夫子便说过,天下间便只一个人能到此处,这个人一定姓谢。”
谢敏心生疑窦,道:“十年前我不过是个孩童,懵懂无知,何敢当此谬赞。”
花如锦轻笑道:“可是我识得你,却并非为此。”
谢敏奇道:“哦?”
花如锦笑道:“你便不能坐在我身旁么?”
谢敏微笑道:“在下失礼了。”他上前几步,撩衣坐在床前。
花如锦没想到他果真如此痛快,当下咯咯娇笑,斜倚在他胸前,道:“原来谢敏果然很听女人的话。”
谢敏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尤其是漂亮女人的话。”
花如锦脸上一热,垂首娇笑,半晌方道:“你一出姑苏城,便被人盯上了。”
谢敏苦笑道:“是么?”
花如锦素手在他胸口一按,吃吃笑道:“盯住你的人,回来之后,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谢敏奇道:“在下并未毒哑了他们。”
花如锦笑叹道:“你果然早就知晓了,可是,你却累死了他们,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竟不眠不休,生生的自姑苏城走到了金陵。”
谢敏微笑不语,眼底却有一丝苦涩。
花如锦笑道:“那时候我便想看看你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谢敏笑道:“在下也不过是一双手脚,并没有三头六臂。”
花如锦缓缓摇首,静静地看着他,道:“你有一双眼睛。”
谢敏失笑道:“每个人都有一双眼睛。”
“他们?”花如锦冷笑道:“他们生的不过是两只死鱼眼罢了。还长在了头顶上。”
谢敏咳嗽一声,不再多说了。若是你想同一个女人讲清道理,只怕比和石泓玉讲道理还难。
花如锦既说男人长了一对死鱼眼,那这个男人的死鱼眼就绝不是活的。
花如锦两只手已-吊-在了谢敏的脖颈上,笑道:“可是,有人却不敢救你。”
“是谁?”谢敏挑眉问。
他本不想问的,可是他却知道必须问,女人讲故事时,是最希望男人倾听的,你若不闻,她便不会讲了。
果然花如锦笑意更浓,叹道:“那我可不敢说,那人说道,若是救了你,将你引到蟪蛄楼,以后如何,只怕便不是我们说的算了。但若要杀你,却更没有那个胆子。他说谢敏一到此处,便任谁也抓不住了,可是,我现在不是抓着你么?”
谢敏瞳孔皱缩,双眸亮如寒星。
这里,果然就是蟪蛄楼。
谢敏和石泓玉费尽心思寻找的蟪蛄楼,便已在他脚下。
天下最神秘的苏芋白便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