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川烟草(1 / 1)
满厚良脸上露出怜爱神色,怃然叹道:“老夫想请谢公子留在满府,做小女的西席,不知谢公子意下如何?”
江湖中有人请谢敏做保镖护院,亦有人请他做杀手,甚至有人请他去做新郎官,却绝没有人会请一个采花-贼做教书先生。
谢敏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可惜他更知道自己的耳朵是没有毛病的,满厚良的嘴巴更不会有毛病,他怔了好一会,叹道:“满老爷难道不怕在下误人子弟?”
满厚良怒道:“你当我愿意么,还不是月儿。”言及此处忽地住口,拂袖而起,喝道:“你到底肯是不肯。”
谢敏苦笑道:“既是小姐高看,在下岂敢不从。”
满厚良脸色更是难看,似乎忘记了是他逼谢敏答应,只道:“好”。豁然转身出门。
谢敏送他出门,心中暗叹:“石泓玉,你倒是会躲清闲。”他思量半晌,绕到了屏风后,却见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谢敏轻笑道:“似乎是越来越有趣了。”也不在意到底满窗月去了哪里,回到里间,和衣卧在榻上,闭目睡了。
石泓玉曾说,谢敏的一生,除了女人,就是睡觉。即使站着,他也是能睡得着的。这倒是句真话。
谢敏还未醒时,便已嗅到了一股幽香,若隐若无,便在鼻端。他轻轻地笑了,似是在某个山涧,某片竹林,看到了一抹最美的风景,温和秀丽,又动人心魄。他喃喃低语一声,蓦然睁开了双目。
房中大亮,暖阳初升,原来已是第二日早上。
“你在叫谁?”一个清冷的声音忽而响起。
谢敏侧身而卧,枕起了头,笑道:“姑娘早来了吗?”
红木扶椅旁,蓝衫女子执壶泡茶,绝世的容颜中有着几分冷厉,她直起身来淡淡的道:“那一定是你很在乎的一个人,对么?”
谢敏只笑不语。
这女子缓步而来,在榻前矮下身子,忽有巧笑道:“先生,你还不起床么?”
谢敏失笑道:“我竟想不到是大小姐要拜师。”
满窗月道:“这次又猜错了,不是我,是两个人。”
谢敏坐起身道:“两位姑娘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
满窗月踱到案前,铺开了文墨,搁笔在砚,道:“我听人说谢先生的字千金难求,流于世间的不过两幅。”
谢敏伸个懒腰道:“是谁告诉你的,那个人的字才当真是天下至宝。”
满窗月侧首道:“我可不信。先生何不写几个字,也让我瞧瞧。”
谢敏揶揄道:“姑娘可知拜师是要敬茶的。”
满窗月微愕,随即失笑道:“先生这是取笑我了。”言罢亲自端了茶盏,送到谢敏身前,肃然道:“先生请用茶。”
谢敏笑道:“好香的六安瓜片。”倒也并不客气,取过来抿了一口,搁在案上。
满窗月目中露出讶然之色,道:“原来你真是爱饮此茶,我只当他是骗我。”
谢敏洒然一笑,推开宣纸,用镇石压住了,研起磨来。
满窗月近前道:“我来研磨。”
谢敏推辞道:“不敢有劳姑娘。”
满窗月待要说时,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墨香,竟隐含着腊梅的清雅。墨香愈来愈浓,充满了整间房室。
谢敏仍是缓缓地磨着,带着一贯的温和,灿然微笑,他大袖来回,沾染了少许墨汁,晕染开来,似乎天边一朵墨云。满窗月凝眉而立,静静的有几分漠然,春花秋月的感慨,在她眼中一瞬而过。
谢敏执笔蘸饱了浓墨,却递到满窗月面前道:“姑娘请。”
满窗月愕然道:“先生这是何意?”
谢敏笑道:“观其字知其品,在下见姑娘性如明玉,心似皓月,早已仰慕姑娘佳作。”
满窗月叹道:“先生是在考教我么?”遂接过羊毫,略一沉吟,笔已近纸,却又吃吃不落。
谢敏并不催促,负手而立,含笑凝视。
满窗月似是叹了口气,终于落笔,宛若惊鸿而过,眨眼间便已收笔。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谢敏笑道:“江南如此美景,还不能一慰姑娘苦心么?”
满窗月执笔叹道:“先生见笑了,我的心实在太乱了。”
谢敏含笑不语,指在那川字之上,目中露出疑问。
满窗月叹道:“这一个字,我从未写好过。”
谢敏道:“山川最是秀美,阔人心胸,怡人心性,若至山巅,可览天下,姑娘的心,不知是为何所缚。”
满窗月微微一惊,懊恼道:“穷我一生,只怕也写不尽这川字。”
谢敏笑道:“是么?”缓缓踱至她身后,伸手揽住了她。
满窗月低呼一声,谢敏将她右手握在掌心,倚在案几上,两鬓厮磨,对她微笑若神祇。他的手心那么温暖有力,满窗月竟忘记了挣扎。
谢敏附在满窗月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右手微动,在宣纸上浓浓地涂抹了一笔山川。
薄暖的阳光透过窗格,落在谢敏身上,他那浩如深海的眼眸,薄而坚毅的唇角以及那被冷风吹起的发丝都染了一层淡淡的清晖,柔如春水。
清风徐来,两人的衣衫缓缓飘起,纠结在一处,痴痴缠绕。
满窗月一时恍惚,怔怔的看着锦绣江川,笔笔落在心上。
即使荒芜落寞的凉冬,几株梅树迎风当窗,亦有了融融的春意。
谢敏抱紧了满窗月,搁下笔来,脚下动处,斜斜掠开了身子,倚在软榻上。
满窗月脸上微红,嗔道:“你。”
谢敏笑道:“别动。”话音未落,窗纸尽碎,三支长箭破空而至,没入案几,箭尾兀自颤抖。
满窗月变色道:“是谁?”
谢敏轻笑一声,跃起身来,随手在案上一拂,已持箭在手,顺势掷出。
满窗月急道:“先生手下留情。”
谢敏道:“什么?”眉间隐隐露出疑问神色,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满窗月自觉失言,忙掩饰道:“没有。”
哐啷一声,门板竟已被人踢开,跳进一个红衫人影,执了张雕着龙凤纹的金弓,恨恨地掷在地上,怒道:“快些赔给我。”
金弓甫落地,哗地一声断成四截,齐齐整整,三支长箭嵌在金弓的绞丝上却不落下。
满窗月沉声道:“月月,不可放肆。”
摔弓之人正是满月月,她俏脸涨的通红,气呼呼的道:“姐姐,他射坏了我的弓。”
满窗月道:“谢先生让着你,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大小姐可是无碍?”话落人到,夏棠亦跃入了房内,身形端凝沉稳,面上却有几分焦急,他向满、谢二人行了礼,见两人无恙,暗自吁了口气。
满窗月绷紧了脸,冷冷的道:“夏先生也跟着二小姐胡闹么?”
夏棠歉然道:“属下不敢。”
满月月不服气,哼道:“姐姐,明明是这坏人欺负我,我才教训他,你为何要骂棠哥哥。”
满窗月皱眉不语。
夏棠劝道:“二小姐太冒失了。”
满月月满脸怒色,道:“我就是看见了。”
满窗月微觉不耐,道:“好了,你什么时候学的箭。”
满月月脸色变得极快,粲然一笑,得意道:“棠哥哥教我的,适才我同左府那两个不成器的奴才比过了。”
满窗月眸中一亮道:“夏先生,月月所言可是真的?”
夏棠颇觉尴尬,道:“正是。”
满窗月道:“那么是谁胜了?”
夏棠踌躇不语。
满月月笑道:“姐姐不要为难棠哥哥了,我和龙潜海比箭时谁也没瞧见。”
满窗月叹道:“你好大的胆子,万一有个闪失。”
满月月伸舌扮个鬼脸笑道:“我才不怕,难道他还敢跟我动手不成?”
满窗月道:“好了,你不是嚷着要拜谢先生为师吗?怎么又跑出去玩了。”
满月月白了谢敏一眼,哂笑道:“他可有能耐做人家先生?”
满窗月道:“不得对谢先生无礼。”
满月月负手道:“那我倒是要考考他,看他可做的了满府的西席?”
夏棠见满窗月神色难看,忙道:“二小姐不要胡闹了。”
满月月嗔道:“不要你来管”,竟是一副小女儿撒娇的憨态。
谢敏心中好笑,意味深长的瞧了两人一眼。
夏棠轻咳一声,不再多说。
满窗月摆手,淡淡的道:“你既想要考,那便考吧。”
谢敏立刻笑不出了。
满窗月看了谢敏一眼,眸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世上还有谁敢说自己了解女人,连谢敏也忍不住要叹息了。
满月月俯在满窗月肩上,低声呢喃,满窗月皱了皱眉,仍是颔首道:“好,你去吧。”
满月月笑嘻嘻跳到门畔,扬声道:“天葵,去取东西来。”
满窗月招呼几人坐下,令丫头奉上茶来。
一时门旁闪进一个小环,向众人见了礼。
满窗月道:“你倒是会躲清静,一大早去了哪里。”
天葵赔笑道:“二小姐叫我去的后院。”
满窗月冷哼了一声。
满月月道:“拿给我。”
天葵应声道:“是”,自怀中取出一个金丝绣的荷包递到满月月手上。
满月月接过来笑道:“谢公子,你敢猜个谜么?”
谢敏失笑道:“姑娘请出题吧。”
满月月道:“这荷包里有一对玉兔,一只兔儿的眼睛是石榴石,一只兔儿眼上装的是绿松石。请谢公子摸出一只绿松石眼睛的兔儿给我玩,可好。”
谢敏微怔,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满窗月蹙眉道:“哪里有绿眼睛的玉兔,莫要混口胡说。”
满月月笑道:“谢公子若是能摸出来,那自然便有了。”
谢敏苦笑道:“姑娘也未免太瞧得起在下了。”
满月月笑道:“难道谢公子反而瞧不起自己么?”
满窗月端茶浅酌,双眸低垂,对眼前情形只做未见。
谢敏甚至以为满氏姐妹本就是串通好了来作弄于他的,荷包之中若真有绿眼玉兔,只怕老虎也要吃素了。
夏棠侧身微笑,偷瞥了一眼满月月。
谢敏暗叹一声,踱至满月月身前,探手在荷包中取出一只玉兔摊在掌心。
满月月拍手笑道:“我来瞧瞧。”
谢敏双眉舒展,淡笑道:“是一只绿眼的。”
满月月急道:“胡说,你快伸出手来与我看看。”
谢敏微笑不语,缓缓摊开了掌心。
但见他掌中一片雪白。
满月月忽地怔住了,蹲坐在谢敏手上的玉兔竟豁然散了开来,堆成了一簇粉末。
夏棠失声而呼,立起身来。
谢敏微笑之间竟握碎了玉兔,更可怕的是,玉兔虽已捏碎,却还是原来模样,显是骤受外力还未及成灰。
满窗月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叹道:“二妹输了。”
满月月回过神来道:“我没有输。”
满窗月轻笑摇首。
谢敏道:“在下失手碎了玉兔,只好请姑娘取出另一只兔儿瞧瞧是绿眼睛还是红眼睛。”
满月月一噎,顿足道:“自然是红的,两只都”,蓦地住口,情急之下险些将真相说将出来。她心中气恼,恨恨的道:“就是你赢了又如何,快来陪我玉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