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输了天下(1 / 1)
蔡浮沉但笑不语,自怀中取出一只玉匣,推至少年人面前,道:“这是赌天下的一应地契,不知公子要赌何物,若是不够分量,在下可要收回了。”
年轻人道:“小气,我便与你赌,他。”他探手一抓,自他身后拖出一个人来。
席老爷眯起了眼,只看了一眼少年人身后之人,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席老爷是练过功夫的,他进房已有半个时辰,却未瞧见年轻人身后有人,更可怕的是,这人明明便在那里,无半分遮掩,他竟如瞎子一般没有看见。
一个人若要引得别人注意,有很多法子,绝不会太困难,但若要旁人视而不见,漠然他的存在,却难得很了。
一个杀手往往多方隐匿才不致于被仇敌发现,而这人竟在明灯华厅中站在你面前,你却当他是微风浮尘,这份修为定力,就是要杀你一百次也够了。
但这人却没有半分杀人的意思,他负手微笑,风光霁月般温和,竟比蔡浮沉更加温和几分,似乎全未在意已被旁人当做赌注。
若说蔡浮沉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此人便是淳朴无痕的和田玉,没有一分匠气和造作。安然的擎在天地间,他若想被人看见时,便是明月在空,即使天涯海角、远在千里,抬眼就是他的落落光辉。他若不愿被看见时,便是草木上的一滴露珠,虽然存在,却随时会消失,你绝不会在意。
蔡浮沉目中寒光乍现,默默不语,直过了盏茶时分,方道:“他是谁?”他又笑起来,似乎浑不在意,却无半分不屑。
年轻人笑骂道:“你这黑心老,难道此人还比不上你这一间赌坊。”
席老爷不由腹中好笑,这话应当反过来说才是,难道这间赌坊还比不上这么一个人,蔡浮沉生性谨慎,多年不赌,怎会做此等傻事。
蔡浮沉轻叹道:“在下忝为赌天下之主,不敢贸然相应。”
年轻人道:“果然是老奸巨猾,半点亏也不敢吃。他,是谢敏,你可愿赌么?”
除了谢敏,还会有谁。
被人当做赌注仍能无动于衷,除了谢敏,还能有谁呢。
这年轻人又是谁呢,居然敢拿谢敏做赌注。除了石泓玉,又有谁这般不将谢敏放在心上。
蔡浮沉颔首微笑,向谢敏见礼道:“原来是谢公子,在下眼拙,不识贵客,真是该死。”
谢敏回礼道:“蔡掌柜太客气了。”他语意淡然,似和老友闲谈。
石泓玉咳嗽一声道:“怎么样?到底赌还是不赌。”
蔡浮沉摇首。
石泓玉怒道:“混账,谢敏虽然不值钱,难道连一家赌天下也比不上么,真是笑话,蔡掌柜的心,是瞎了么?”
蔡浮沉不急不怒,向谢敏道:“在下有事相询谢公子。”
谢敏道:“蔡掌柜请讲。”
蔡浮沉道:“这位公子可能做的了谢公子的主?若是这位公子一个失手,在下侥幸胜了。谢公子当真要输给赌天下么?”
谢敏苦笑。
石泓玉抢先道:“自然是真的,我还会诓骗你不成。”
蔡浮沉不理会他,双目灼灼,只看向谢敏。
谢敏含笑道:“石大少的话,自然作数的,咱们愿赌服输。”
即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旁人,谢敏也是轻描淡写的随意。似乎这世上,他什么也不在意一般。
蔡浮沉豪气陡生,振衣而起,道:“赌了。”
费啸鸣大惊,蔡浮沉向来谨慎,就是一文钱的去处也要斟酌半日,此番竟如此莽撞,不由劝道:“大哥请三思。”
蔡浮沉摆手道:“贤弟无需再言,就是十个赌坊也买不来谢敏的一双手。”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赌过了,更何况是如此豪赌,他已经寂寞的太久了。
石泓玉冷笑道:“算你有见识。”
席老爷自然也听过谢敏的名字,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见到谢敏活生生的站在自己身前,更被旁人当做了赌注。他看一眼费啸鸣,暗自叹息,忽然觉得蔡浮沉这一赌果然值得,以赌天下来赌谢敏,或许并不是那么不划算的。
蔡浮沉道:“不知道公子要赌什么呢?”
石泓玉长笑道:“即然是我挑了赌注,怎么赌自然是由你来说。”
蔡浮沉眉梢轻扬,道:“这倒是公平的紧。在下向来爱吃臭豆腐,不若,咱们便赌谁能吃的更多些。”
席老爷一双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如此泼天大赌,竟然只是要比吃臭豆腐,他和蔡浮沉相交甚好,自然知晓他的喜好,蔡浮沉所言非虚,他有一次吃了一条街的臭豆腐,还嫌只是半饱。他看着石泓玉瘦削的模样,不由暗自叹了口气,这一局,只怕他是输定了。
鼎鼎有名的谢敏这一次真的要落入了蔡浮沉手中,席老爷看戏的心情不免又好了几分。
果见石泓玉蹙紧了眉头,苦笑不已,叹道:“我虽然不喜欢臭豆腐,好歹也要为了谢敏赌上一赌才是。”
谢敏忍俊不禁,莫说去吃臭豆腐,就是闻一闻,石泓玉也是从来不愿的,他倒真要看看石泓玉吃臭豆腐时苦不堪言的模样。
蔡浮沉击节赞道:“公子果然爽快,有大心胸,在下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公子请见谅。”
石泓玉长出一口气,道:“你却将我好吓。”
蔡浮沉正色道:“我这个人一向很懒,咱们堵得简单些罢,早些分出胜负,我也好去吃隔壁的臭豆腐。咱们就赌,请公子猜猜在下右臂上可有疤痕,是单还是双?”
蔡浮沉果然有几分意思,他的问题很简单,立时便可分出胜负,自然能赶得上隔壁的臭豆腐收摊。可是,这个问题,却是很容易答错,也很容易答对的,更是很容易作弊的。
石泓玉咦了一声,随即笑道:“好古怪。我猜有伤疤,单数。”
此言一出,众人不免大奇,蔡浮沉本来堵得简单,石泓玉却答得更快,毫无半分犹疑。
费啸鸣奇道:“你怎知一定是单?”
石泓玉道:“笑话,胳膊又不是长在我身上,我怎么会知道?”
费啸鸣只有更奇,道:“你既然不知,为何不多想一会儿,怎么如此草率。”
石泓玉反问道:“难道我思量半天,就能知晓了么?”
费啸鸣一怔,答不出话来。
明明石泓玉讲的很有道理,他却总觉得有哪里是不对劲的。
蔡浮沉道:“公子要猜单么?”
石泓玉道:“正是正是,你快快将衣袖撸起来,给我瞧瞧谢敏运气如何?”
蔡浮沉瞧他二人一眼,缓缓撩起右臂衣袖。
席老爷在一旁瞧得连连摇首,这般赌注,石泓玉竟是如此莽撞,谢敏更无半分着急,难道这两个人一起疯了不成。一个问的奇怪,一个答得飞快,真似是闹剧一场,疯了的又何止这两人。蔡浮沉一介文弱书生,从未见过他与人动手,身上怎么会有疤痕,更何谈单双。
蔡浮沉已撩起了右臂衣袖。
席老爷失声而呼。
就是蔡浮沉手上真的有伤疤,席老爷也不该如此失礼的。
蔡浮沉右臂之上,横亘着瘢痕,皮肉外翻,深处几见白骨,这疤痕似是将他一条手臂分成了四段,好似是一截截莲藕,大为古怪。只是伤痕皱缩,紫灰陈旧,瞧来总有二十年了。
石泓玉愣了愣,欢呼道:“三道旧伤,这可没错吧?”
费啸鸣立时面如土色。
蔡浮沉淡淡一笑,道:“公子可瞧清楚了?”
只见刀光闪现,鲜血四溅处,蔡浮沉臂上已多了新伤一道,他不知何时取来匕首,竟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右臂上又割了一刀。
石泓玉又气又急,跃起身道:“你这是做什么。谢敏,你看。”
谢敏面有不忍之色,叹息不语。
石泓玉再次挠头,道:“这可如何是好,谢敏,我,把你输了。”他形容沮丧,大有愧疚之意。
这一下变起仓促,席老爷良久方喝起彩来。
蔡浮沉不顾臂上鲜血淋漓,道:“公子意下如何?”
石泓玉摊开双手,颇有几分无奈,道:“既然已输了,那有什么法子,谢敏,你就委屈委屈,跟了蔡掌柜吧。”他低垂着头,竟不敢看他一眼。
谢敏毫不在乎自己已被人卖了,反而笑道:“原来石大少也有良心不安的时候,我简直有几分感动了,可是,蔡掌柜,在下得罪了。”
蔡浮沉尚未听得真切,问道:“什么?”
费啸鸣已然失声呼道:“大哥,快看快看。”他指着蔡浮沉伤臂,似乎上面长出了花。
蔡浮沉的右臂上俨然又多了一道伤痕,极细极细,只渗出几粒血珠,他自己并未察觉,但那确实是一道新伤。
蔡浮沉默然良久,长叹一口气,终究没有开口。他何时受伤竟全未看清,最可怕的是,他连本分疼痛也未觉出。他看着谢敏,一双手竟慢慢颤抖起来。
席老爷或许还不怎的,费啸鸣却知道蔡浮沉的功夫已臻一流,罕遇敌手,竟被人如此轻巧的偷袭而尚未知觉。他明明未曾眨眼,却半分也未瞧清。难道谢敏的功夫真是自地狱学来的么?
石泓玉起身长笑,拍手道:“好,漂亮,蔡掌柜,承让了。”
蔡浮沉额上冷汗淋漓,一瞬之后,已然镇定,笑道:“谢公子名不虚传,在下汗颜。赌天下今日易主,其实荣幸之至。”
谢敏逊谢,他本来是绝不会为难旁人的,但如果自己要被卖给一个赌徒,他还是不愿意的。
石泓玉拿起玉匣,道:“赌天下历来是要抽一分利的,适才蔡掌柜还是此间当家的,可去账房支取。”
蔡浮沉已然恢复一贯的从容,道:“多谢石大少。”
石泓玉道:“原来你早已识出我了。”
蔡浮沉笑道:“石大少放荡不羁,舌灿莲花,在下久有耳闻。”
石泓玉失笑道:“你这是在骂我?”
蔡浮沉道:“在下输了赌坊,自然少不了有些怨气的。”
石泓玉向谢敏道:“你看他,竟如此小气。”
谢敏叹道:“蔡掌柜不是心狭之人,这份气度当真叫人佩服。”
骤然输了一间价值连城的赌坊,还能面色自如,谈笑风生,你能说他气量狭小么?
石泓玉略有歉意,道:“实在是我短了银子使,才向蔡掌柜来借,多有得罪。”
蔡浮沉道:“石大少若是喜欢,天下银子自然都会赶着跑来的。”
石泓玉大笑道:“原来银子也会长腿的,在下今日倒是初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