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与君一赌(1 / 1)
赌天下。
赌天下是姑苏城中最霸道也是最有名的赌坊。
无论是谁听到这个名字总会一怔的。
赌天下,那是何等的蛮横与嚣张。
但你若是见了赌天下的门楣和气势,便会立时收起先前的小觑之心了。
即使赌天下当真与天下赌天下,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天地为盘,万物为棋。
赌坊门前的八个大字笔势遒劲,似松柏傲岸,如苍龙欲飞,竟是以纯金所铸。
这般逸兴遄飞的泼墨,除却当朝宰相,更是无人能书。
这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若是有心人仔细去看,那头顶的普通三个字,赌天下,却是当朝圣上亲笔。
或许,赌天下真要赌时,皇帝老儿也会输了江山的。
无论如何,赌天下也终究是一间赌坊。但凡有物可赌,便可不如这遑遑大厅。
多少一掷千金的豪客在一夜间输尽家财,多少穷困潦倒的寒士瞬间成了达官显贵。
赌天下正如一个风姿绰约的□□,以她绝世的容色,令天下人醉生梦死,欲罢不能。
华灯初上,璀璨光明。
此时正是赌坊最为热闹之时,隐然可闻吆五喝六之声传来,昭然若揭着赌坊的喧闹,淹没了翻手云覆手雨的辛酸和沧桑。
赌徒从来都非善与之辈,但能来赌天下的却守规矩的很,再强悍的人到了此处也难免要收敛几分,有时候简直更比善男信女还要听话。
赌天下的客人,本来就是赌徒中的谦谦君子。
但是席老爷却听到了怒喝声,虽然听不清楚,却带着蛮不讲理的骄傲。有些人生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席老爷多历世事,只听了一句,已然足够。他蹙起了眉头,问身旁的小厮道:“怎生一回事?”
赌坊中输赢分的最是清楚,他还从未听过有人赶在赌天下赖账,惹是生非。
小厮笑道:“小的不知,席老爷可还要再赌么?”
席老爷摆摆手,将面前的银票金珠推出去道:“押庄家。”
旁人正自咂舌,他却不看输赢,径自转身去了。
敢在赌天下闹事的人必定是极有胆识的,如此有趣的事岂可不瞧,区区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么奇怪,有的人一夜间连裤子也输光了,有的人,却是怎么输也无关痛痒的。
席老爷行至吵闹处,却怔住了。
呼喝是从天字一号房传出来的,到底是谁包了这最豪奢的赌坊来惹是生非。
门口的小厮看见他,忙躬身行礼道:“席老爷好。”
席老爷问道:“可是费二掌柜在?”天字号房向来是费啸鸣亲自主持,此人乖戾狠绝,怎么会任客人在此放肆。
小厮回禀道:“席老爷可要进去劝一劝?”
席老爷轻笑道:“老夫怎好插手贵坊之事。”口中说着,已然近前几步,要推门而入。
小厮忙忙开了门,赔笑道:“席老爷与咱们掌管交情匪浅,二掌柜的怎么会介怀呢?”
房中一案数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全不见骰子牌九,更谈不上奢华二字。
但席老爷却知晓若想入此间赌坊,需要挥掷多少金银,多少鲜衣怒马的富商终生只能在门外怃然叹息。
席老爷眯起了眼睛,但见费啸鸣神色阴冷,双目如鹰隼,狠狠地瞪视着对面,连席老爷进来也未曾瞧见。
费啸鸣对面之人踞案高坐,穿着一件文士衣衫,却已破烂不堪,但见他高卷了衣袖,似笑非笑地,双眉轻扬,极尽狂傲。瞧他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眉宇间却锋芒毕露,俱是年少轻狂。
这人舒朗一笑,露出霍白牙齿,“还不去叫当家的么?”
“此间向来是由在下主持,公子要赌什么,只管开口。”费啸鸣冷冷开口。
年轻人冷笑道:“只怕你做不了主。”
费啸鸣瞳仁骤缩,却仍旧耐住性子问:“公子要赌什么,只管划下道来。”
年轻人仰首望着房顶,那明珠璀璨,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手指轻叩着案几,道:“叫你家竹子来。当真将我的话当成狗叫了吗?”
席老爷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费啸鸣微愕之下,神色略缓,叹息道:“公子到底要与何人下赌,立时便可下注,敝坊童叟无欺,绝不会。”
“你们的规矩,我知道。”年轻人忽道,“不用再多放屁,请当家的来。”他嚯地坐直了身子,右手轻拍桌案,双目凌厉,直直看向费啸鸣,一眨不眨。
但听喀的一声,似是桌木断裂,正中的案几竟然矮下了一截。
费啸鸣听他出言不逊,心中恚怒,本待发作,此刻却忽地愣住,直直看向桌腿,似是傻了一般。
桌几忽然矮了半截,却丝毫未见异样,更无碎木溅出,难道这桌椅也会练缩骨功吗?
席老爷惊骇之极,仔细看时,额上已然沁出来冷汗。
哪里是桌椅会缩骨,却是这少年人一拍,将案几拍入了地底几分。
这年轻人不过轻轻挥手,竟将这易碎的木桌丝毫无损的拍入了地下。
席老爷骇然只有更甚,怔怔的说不出话。
费啸鸣面色变换之下,渐出现惨然之色,嚯地转身出房。
年轻人却不拦阻于他,淡淡的瞥了席老爷一眼,笑的满不在乎,似乎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贵客降临,多有怠慢,失礼失礼。”人未至,声先到,只听这声音,房中立时便和暖许多,似春风拂过,似细雨润物。
年轻人懒懒的抬首,道:“千呼万唤,你可是肯来见我了。”
脚步声响,门边闪进一人,着一身宝蓝衣衫,长身玉立,向众人施礼。他长得并不十分好看,却很舒服,无论谁见到他,似乎都会觉得他是按着自己的心思所生,怎样看都没有半分不妥之处。
那年轻人拍手笑道:“你这人生的必定有几分像我儿子,瞧起来这般舒坦。”
席老爷几乎以为耳朵生错了地方,姑苏城中还从未有人敢对赌天下的掌柜有半分不敬。面前的年轻人当真疯了不成。
费啸鸣脸色大变,目中似是要喷出火来,却终究没有发作。
赌天下的掌柜却无恼怒之色,反而怡怡然落座,微笑道:“不知令郎现在何处,可容在下一见?”语气谦和,笑如春风,真好涵养。
年轻人本拟他定然大怒,绝未想到他竟会问了这么一句,反而一怔,挠头道:“这我可便不知了,兴许正在哪一个人肚子里睡觉呢。”
掌柜的笑道:“原来公子在说笑。在下正是此间掌柜蔡浮沉,不知公子要赌什么。”
年轻人清清嗓子,道:“蔡掌柜,我是慕你大名而来,听闻赌天下并非只赌骰子、牌九。”
蔡浮沉道:“但有价值,万物皆可入赌。”
年轻人道:“好,听说当日宇文家宇文成曾与四海帮姚思建在此一赌,姚思建输了手,却耍赖不认,似乎是蔡掌柜千里追寻,替宇文世家抢回了长江码头垄断的赌注。不知是真是假?”
蔡浮沉依旧笑的温和,淡然道:“敝坊未能立时使得姚当家的清账,实在惭愧。”
年轻人笑道:“这便好,赌天下的天字号房,我还是勉强信得过的。”
蔡浮沉道:“蒙公子看得起,在下惶恐。但,赌天下开行十五年,确是从未失过一次公道。若当真收不回赌资,赌天下倾家荡产也愿双倍奉还赢家。”
年轻人唇角微撇,笑的古怪:“如此甚好。”
蔡浮沉道:“公子已知规矩,但问要赌什么,又要同哪一位来赌。”
年轻人沉吟道:“天字号房最低十万一赌,我可要赌点什么呢?”他连连催叫掌柜的,却连要赌什么都没想好,席老爷不由暗自摇首,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已如此沉不住气了么?只见那年轻人思量了一会,豁然抬首,双眸亮如灿星,冷冷地道:“便和你赌吧。”
蔡浮沉波澜不惊,连眼睛也未多眨一下,温言道:“请公子见谅,在下已有十多年不赌了。”
年轻人哼道:“你以为我愿意和你这面团般的人赌么?”
席老爷终于忍耐不住,道:“我和你赌。”他虽瞧不上这年轻人,但是赌瘾犯了,当真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年轻人翻个白眼道:“凭你也配,你能做的了赌天下的主?”
席老爷一愣,道:“什么?”
年轻人不再理他,向蔡浮沉行个半礼道:“蔡掌柜,我要和你赌赌天下,如何?”
这狂傲的年轻人竟要和蔡浮沉赌赌天下,席老爷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确实做不了这个主,费啸鸣自然也不能。
赌天下名声在外,日进斗金,这少年竟是看上了这颗摇钱树。
蔡浮沉道:“公子好大手笔,在下佩服。”他口上说着佩服,面上却并没有多少佩服的神色,却仍旧笑的温和,温和中透出一丝倦意来。席老爷心中一动,蔡浮沉动怒了,他这一辈子只见过蔡浮沉生过一次气,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原来这少年人不但手上功夫好,惹人生气的本事倒也不小。
年轻人恍若未觉,道:“客气了,你赌么?”
蔡浮沉道:“在下是生意人,不是赌徒,公子请回吧。”他竟拒绝了。
年轻人微微变了脸色,道:“你不敢?”
蔡浮沉淡然道:“不敢。”
这年轻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方跌足道:“但叫利之所在,绝没有不敢的事情。”
蔡浮沉长叹一声,道:“公子此言甚是,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公子能出得更大的赌注,在下虽不弹此调甚久,也可舍命相陪。”
年轻人朗声大笑,道:“这可上了你老狐狸的当。”
蔡浮沉拱手为礼,笑道:“公子谬赞了。”
席老爷心中暗道,何时蔡浮沉竟也懂得欲擒故纵他说不赌,原来是想要更大的赌注。
年轻人道:“你一向只做中人,此番既然要赌,可千万不能耍赖。”
蔡浮沉但笑不语,自怀中取出一只玉匣,推至少年人面前,道:“这是赌天下的一应地契,不知公子要赌何物,若是不够分量,在下可要收回了。”
年轻人道:“小气,我便与你赌,他。”他探手一抓,自他身后拖出一个人来。
席老爷眯起了眼,只看了一眼少年人身后之人,手心渐渐沁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