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芙蕖篇之四(1 / 1)
一入临天阁正厅,便看到道渊真人当窗而立,与当年山下初遇,眉目间竟毫无变化。
见我冲进来,他只略颔首笑道:“芙蕖姑娘别来无恙。”
多年未曾听闻的称呼,让我几乎一怔,是了,见他时,还是十多年前,天真无忧的小师妹,第一次陪大师兄下山,只顾兴奋不已,碰上狼妖那等厉害的妖物,完全帮不上忙。
只是陵越为了护我周全,不惜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幸好,那时道长即使及时赶到。
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起狼妖,我不由得向道渊身后的童子看去,后者注意到我的目光,微笑致意道:“弟子玄月见过芙蕖真人。”少年身形面目皆与十多年前一般无异,只是目光澄净,既无懵懂,也无半分戾气。
他,真的做到了。
那些在岁月里流逝的温暖,扭曲的关怀,经历了百年的光阴,洗尽怨恨和遗憾,终于,他们还是得以回到彼此身旁,相互陪伴。
本为守护执起的剑指向了对方,落得两败俱伤的惨淡。
最终的最终,可还是,放下了?
若放下手中之剑,又能否执起对方的手,重拾遗落百年的情谊,拼得个天意成全?
“天意如何,贫道不知,贫道只知不会再弃他于不顾,无论结果如何,皆不言悔。”道渊真人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淡笑答道。
这样,也很好了。
“玄月?真是个好名字。”我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向道渊真人笑道,“多年未见,道长风采如昔,果然是得道高人。”
“贫道不过年纪老迈,进境迟缓。倒是姑娘看来,这些年,修为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此次再相见,当初的懵懂少女,竟已俨然一派长老之尊。”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望向天外虚空,“若说起来,贵派掌教陵越真人,当年风姿气度,至今历历在目。”他看向我,微笑,“天墉城弟子多是少年英豪,贫道佩服。”
“道长见笑了,芙蕖不过勉强为之,实在无法与掌教师兄相提并论。”我想起天墉城目前的光景,也无心思再闲聊叙旧,“不知道长此次上山,所为何事?”
我看着他,“师兄目前不在城中,而且,近来天墉城突遭变故,芙蕖恐怕招待不周。”
天墉城的景况,目前江湖上并无人知,梼杌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将天墉城传讯途径皆封死,除非杀下山去,否则无法通知任何同道。
而山高路远,危机又迫在眉睫,下山求助恐怕等不及,何况现在山下妖物泛滥,普通弟子根本不是对手。所以我基本放弃了求援一念。
可是道渊居然在此刻上山,按常理不可能只是访友叙旧。
“贫道与小徒今年云游四方,前日途径昆仑,发现光景与往昔有所不同,担心是出了什么变故,便一路上山,发现妖物肆虐,贫道担忧坐实,便连夜赶来,看看能否为故人分忧。”
果然。
“道长高义,芙蕖没齿难忘。”道渊真人此刻上山,无异雪中送炭,我的眼眶都有些发热,却强作镇定。
“此事本为天墉内务,按理不应牵连道长,但危急当头,芙蕖也不与道长虚言客套。何况,若不设法阻拦,任那魔物破开封印,不但天墉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天下苍生亦危矣。”我对着道渊真人,深深的福了下去,“芙蕖在此先谢过道长了。”
言罢,我站起身子,“还请道长入内室相商。”
入得内室,我便将所有前因后果全都细细道来,道渊真人听完,默然肃立,陷入沉思。
“想不到此一番竟然涉及上古神魔恩怨,芙蕖,这些日子,单凭你一力支撑,着实难为你了。”沉默许久后,道渊真人开口道,声音中带着叹息。
“无妨,只是如今离它所说的十五,只剩三日时间,对于如何克制那魔物,芙蕖仍是一筹莫展。”我叹口气,无奈道。
“难怪,这周围的妖孽竟然不畏天墉清气,原来竟是受到上古魔物召唤。”道渊真人沉吟道。
“八月十五为一年阴气最盛之日,清气受抑,到了月上中天之时,恐怕现在山下的妖物都将破开山门涌入天墉城,届时,难免一场血战。”
“是,这一点芙蕖也已想到,所以道长上山,无论此事可有法可解,至少,能多保一些人平安下山,所以芙蕖感激不尽。”
道渊真人正色道:“芙蕖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天下道本出一家,原不必分你我,何况当年陵越掌教与屠苏小兄弟义助铁柱观,此大恩一直未报,道渊此番也算投桃报李。再则,此事关乎苍生性命,我辈中人义不容辞。感恩之词不必再说。当务之急,是找出破解此事之法。”
“是,芙蕖知道了。”我心悦诚服的回道,不再顾虑其它,心无旁骛的与他探讨克制梼杌之法。
此时门外却传来嘈杂,我眉头一皱,天墉城弟子向来行为端谨恭肃,怎会如此喧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门被推开,玉泱闪身入内,对我们躬身行礼,“弟子玉泱见过道渊真人,见过妙法长老。”
“玉泱?”我一愣,继而斥道:“你怎的如此放肆。这门是你能自闯的吗?”
“弟子无礼,愿领责罚,”玉泱仍旧躬身道,一动不动,“但师尊下山前吩咐弟子,定要担起天墉城掌教大弟子的责任,现在大难将至,弟子无论如何不愿置身事外。请师叔成全。”
这孩子,这孩子,简直——
我想发怒,却突然笑了——这个孩子,真的,有几分像故人呢。这样闯进来的样子,倔强的眉目,让我想起了当年陵越受伤时,屠苏的反应。
那样的,少年啊。
“罢了罢了,”我叹道,“你就留下,与我和道长一并商议吧。”转而向道渊真人道,“小徒无礼,让道长见笑了。”
道渊真人却似并不在意,微笑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意志,贫道说天墉城俱是英雄出少年,此话当真无误。”
“弟子谢师叔不罚之恩,谢道长不责之义。”玉泱毕恭毕敬回道,方才直起身子,站到了我的身边。
沉默一会,道渊真人接着说道:“贫道方才想起,那魔物附身于神木之上,神木若毁,它当如何?”
“魔乃无形无迹之物,若是平常,毁去附身之物当于它无甚大碍,”我回忆着这几日所了解的,“但梼杌不同,它是被封印于建木之上,若是在它彻底挣脱之前,将建木毁去,应能将它消灭。”我说着不免有些兴奋了起来,“道长高见,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
“但建木是天界神木,岂是我们肉体凡身所能毁去的?”玉泱问道。
“此其一,其二是女娲的封印不光禁锢了它,也保护着它,封印若在,谁都无法动它半分,除非,在封印松动,它还未完全挣脱的一瞬间,设法将建木毁去,或许有机会将魔物彻底除去,但这要如何才能做到呢?”我看向道渊真人,“建木既是木,能以火焚毁吗?“
“建木乃天界神木,非凡火能伤。贫道曾听闻,天界之木,唯有祝融的无根业火方能使其焚烧。”道渊真人缓缓摇头,叹道:“可是连女娲都已沉睡,祝融又怎可能现世。”
“祝融之火?”我脑中模模糊糊的闪过了什么,猛然抬头道:“不知道长可曾听闻噬魂血煞?”
“噬魂血煞?那是——”道渊真人点尘不惊的目光终于动容,“道门禁术,以血为媒,可召唤天神之力——莫非——”
他耸然变色,断然道:“不可!天神之力非凡人所能承受,何况,诸神登天之后,神的力量已不可再介入人间,否则有违天道,逆天而行,必遭天惩。”
“天惩?”我苦笑道,“逆天而行?那魔物现于人世,就不是逆天而行吗?”不知怎的,我脑中浮现的,竟是梼杌的声音:“违逆天意就是罪吗?可这天意,又是由谁定,由谁撰?”
我闭上了眼睛,“神若已无能为力,难道,人就不可自救吗?”
道渊真人沉默了。
许久,方又开口道:“即便如此,这噬魂血煞既为禁术,早已失传,即便想用,又去何处寻?”
我安静说道:“道长请随我来。”
我将他们带到起居的妙音阁,自去房中取出一卷古书。
“这不是那日——”玉泱一见,便讶然脱口。
此卷古书正是当日与玉泱在经阁找到的《九州杂记》。
“这卷书册是在经阁寻得,撰文的前辈将昆仑山天墉城相关的所有传说秘闻,野史杂记俱都整理下来,还记载了许多失传的道术法咒,包括,禁忌之术。”我将书卷递于道渊真人,“此书藏于经阁内室,除了掌教和几位长老及执事大弟子,其它弟子是无权入内更无可能翻阅的,但天墉城历代掌教治教皆算开化,虽不许弟子修习,却也从未将记载了禁术的此书毁去。”
道渊真人结果,小心翼翼的将书卷摊开于案上,凝神细看。
“弟子修为尚浅,只看得一知半解,方才道长提到祝融之力,弟子一时便想到此书。”我近乎哀恳的看着道渊真人,“此法若真的可行,当是天墉城唯一生机,还望道长千万勿要相瞒。”
道渊真人将书卷细细看了两三遍,方才抬起头,说道:“此中玄机,贫道已知晓七八,只是——”
“只是如何?”玉泱等不及,抢着问道。
“只是施咒之人,需得修习的是道门正宗之心法。此法至纯至柔,纯为修行不为武道,修炼之初,若与人争斗必落下风。”他摇头道叹道:“可寻常人练功即便不为好武斗狠,也为护人自保,怎会修习于斗武无益的心法。即便是天墉城铁柱观此等清修的教派,修为心法,也非全然的道法正宗,多少有一代又一代门人改进之处。贫道修行百年,可最初修炼的却也非纯然道门的心法,这禁术,是万万施展不出的。”
原来——
竟是这样。
我听完这一席话,霎那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竟是怔在了那里。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张名为宿命的大网,对我当头罩下,无处可逃。
终于知道,为何,偏偏是我,留在了这里。
是否人来到这一世,或多或少带着注定的使命,如屠苏命中注定与煞气焚寂上古仙灵纠缠一生,最终以身殉葬,与之同归。
而我的宿命,难道,就是等待着这一天,以我之身,渡天墉城此劫。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玉泱察觉我的恍惚,情急之下忘记再中规中矩的唤我师叔。
我回过神,抬眼望去,见道渊真人与玉泱均皱眉看着我,带着忧虑和不解。
我依旧有些恍惚,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道长,芙蕖所修心法,正是不折不扣的道门正宗。”我在他们惊疑的目光中,缓缓绽开一抹笑,眼中,却有泪渐渐涌上。
我闭上眼,“合该,是天命注定罢。”
我的师尊,我的亲生父亲,曾希望我做一个普通的女子,成亲生子,烟火人间。
所以,最初入门时,他传于我的,并非一般天墉城入门弟子所修习的心法,而是纯然修身养性的道法,因此在初时,同门师兄弟中,我的功力远逊于人,曾以为是自己天分如此不济倍感失落。
后来被陵越发现真相,但他似乎与我父亲达成什么默契,亦不肯教我修习其它心法,我对练功热情有限,久而久之,便也放弃了。
所幸父亲教我的心法,在年岁渐长之后,虽然修炼剑道有碍,但对于道术咒法却大有增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也无可抱怨。
谁知如今,竟成了天墉城唯一的生机。
我不知命运于我,是宽厚还是残忍,但我知道,终于,到了最后。
无论如何,能够由我来终结这件事,我已足够感恩。
陵越,我,终不负你。
“你决意如此,当真?不悔?”道渊真人看着我,沉声问道。
“能助苍生渡过此劫,芙蕖不悔。”
“师父,”一直沉默不语,脸色却苍白的吓人的玉泱,此刻突然冲了过来,死死拉住我的衣袖,“师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求求你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自从上山,我便从未见他哭过,可此刻,他拉着我,第一次,哭的像个孩子。
“师父,你不能这样,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玉真怎么办,师尊,师尊回来……怎么办?”他几乎哽咽的说着,全无平日的少年老成,我心中恻然,几乎忍不住也掉下泪来。摩挲着他的头顶,还来不及说话,门口冲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
“师尊,什么死?你为什么要死?”玉真抱着我,惊慌失措,“你们这几日在说什么?什么妖怪?城里为什么有妖怪?师尊,你不要死,玉真不让你死。”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着我哭的天地失色,道渊真人摇头叹气,退出房门,将门掩上,给我们留出空间。
告别吗?也许是的。
我默默的拍着他们,无言安抚。这一刻,竟然荒谬的觉得,我像他们真正的家人,像他们的,母亲。
陵越,如果我真的就此离去,你会代我,好好的将他们带大的,对吗?
我不会担心,你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教出来的孩子,我,很放心。
终于有泪,从我的眼眶滑下,却在落上玉泱头顶之前,被我迅速的抹去了。
“好了,都不要哭了,现在时间紧迫,我们不能浪费在这里。”我吸吸鼻子,将他们拉起来。
一大一小两张脸听话的抬起,四只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我,像两只兔子。
我忍不住笑了,拿帕子给他们细细的将泪痕拭去。
“玉泱。”我郑重的唤他,“我现在说的话,不以妙法长老的身份。而是以你师父,或者,”我顿了顿,“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将我当作母亲。那么我,拜托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师父——”他似乎猜到我要说什么,急道,“我——”
“听我说完,你跟着我一路调查这件事,个中利害,不必我再多说,你向来懂事,你师尊常夸你年纪虽小深明大义,对你寄予厚望,想必你不会令他失望。”
他想说什么,被我打断,“我们,要为你师尊,好好守护天墉城,包括这里每一个人。所以我希望你,帮帮我,帮我照顾那些我照顾不到的人,把他们带下山,保护他们,还有最重要的,帮我,找到你师尊,现在我们无法用法术与他联络,而我知道,你师尊下山前,已将御剑之术传授与你,所以,你是现在唯一能帮我的人。”我将他的脸扳向我,用手指将他的泪抹去,轻声道:“可以吗?”
“可我,可我——”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还没有真正掌握御剑之术,师尊此番下山仓促,答应回来再好好教我。”
“我相信你,我也只能相信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天墉城掌教真人座下首席大弟子,是这城中数百人中唯一通晓御剑之术的人。”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握紧,“我将天墉上下老弱妇孺托付与你,请你 ,务必帮我,护他们安好。”我拉起一旁玉真,将她的手放在玉泱手中,“我将我最疼爱的玉真也交给你,你要保护好她。”我含泪笑道,“就像当年你师尊保护我一样。”
玉泱定定的看着我,半晌,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认认真真的磕了一个头,含泪道:“弟子——遵命,还请师叔,一定,保重。”
玉泱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他的身后,跟着我安排给他让他带下山的人,玉真被他拉在手里,一步三回头,红着眼睛撅着嘴,明明眼泪在打转,却懂事的死死忍住,一声不吭。
真是,好孩子——
我望着他们走远,回身对道渊真人道:“道长,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默然半晌,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