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芙蕖篇之三(1 / 1)
我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终于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觉得每一个关节都泛着酸痛。
“师父。”玉泱这几日担心我,总是守在门外,此刻听见我的喊声,顾不得礼数,开门撞了进来。
“你没事吧。”他冲到我的床边,忧心忡忡看着我。
我闭了闭眼,呵出一口气,镇定了一下,“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师父,要是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不要瞒着我。”十三岁的少年一双明眸一眨不眨的望着我,眉间朱砂殷红似血。
我摸摸他的头,陷入沉默。
我不想把玉泱扯进来,但是如果我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整个天墉城,谁都脱不了干系。
“师父,你睡觉的时候,我四周围查探了一下,情况不妙。”少年沉声说道,“本来咱们天墉城是天下清气合聚所在,虽妖物环伺虎视眈眈,但都畏惧清气退避三舍,从不敢踏进山门半步,可是现在我发现这山脚下聚集了许多妖怪和恶灵向城中步步紧逼,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我怀疑,是什么在召唤它们。”
召唤?是梦里那个魔物,把它们召唤来的?
“还有,”少年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咱们这好像被下了什么结界,阻断我们用法术跟山下弟子沟通的方法。所以咱们送的信,一封也没有到师尊手中。”
我悚然一惊,这么多天没有山下的音信,最害怕的一件事终于落实,我只觉得寒意从心底漫出,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山下妖物聚集,不断逼近,联通断绝,这么说来,天墉城如今,变成了一座孤岛,被那个魔物控制着。
我感觉自己的掌心冰凉,陵越,大师兄,我该怎么办?
“师父,”玉泱握住我的手,“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要想法子瞒我了,好不好。”
我几乎是惊异的看着这个孩子,他,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我轻抚他的面颊,他的眉眼,与我记忆里的少年重叠,我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屠苏,如果真的,是你回来了,那该多好。
我咬咬牙,坚定心意,大师兄,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守住天墉城,等你回来。
深吸口气,迅速整理着凌乱的头绪,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那个魔物究竟是什么。
它在幻境里,好像对我说过,什么后山,什么神木崖。
“玉泱,我们去后山。”
后山是天墉城清气最盛之地,所以当初紫胤真人让屠苏在后山修炼,以天地之清气抵御他体内的煞气。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神木崖。
我跟玉泱来到后山,路过屠苏住过的小屋,凉亭,阿翔看到我们来了,兴奋的扑扇着翅膀,飞了两圈后,落在我的手臂上。
“阿翔,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阿翔老了,已经吃不动五花肉了,最开始那两年,我将它带到我的住处养着,每天亲自喂它,可是它却总是冲着后山的方向叫着,只要打开它的脚链,它就会飞回后山,我知道,它在等谁。
久而久之,也就随它去了,每天给它准备好食物,它愿意,就飞回来吃,不愿意,自己捕食也可以。
我摸了摸它,放它飞走,继续往山上走。
后山不算高,屠苏住的小屋,在南面的山中央。再往上去就是禁地,也是屠苏禁足三年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玉泱:“你知道为什么后山有个禁地吗?”
玉泱摇摇头,“师尊没有说过,好像自玉泱上山以后,就知道后山禁地,不能随意踏足。”
我沉思着,“对啊,天墉弟子都知道,禁地不能去,但为什么不能去,却从未听谁提起过。应该不是因为有危险,以前屠苏在那禁足三年,紫胤真人不可能把他关在危险的地方。”
我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天墉城是天下清气聚合之处,后山是天墉城清气最盛之处,而禁地……是了,我听陵越说过,后山禁地,才是整个天墉城清气最盛的地方,所以当年,屠苏煞气大增后,紫胤真人便让他入禁地修炼,以抑制煞气。
可是既然如此,它为什么会成为禁地呢,它禁的,究竟是什么?
“对了师父,”玉泱像是想起什么,拉住我的衣袖,“我听师尊提起过,后山什么地方,镇着咱们天墉城的命脉。”
“命脉?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这个,师尊没说。”
我想了想,“玉泱,走。”
“去哪?”
“禁地。”
作为天墉城的妙法长老,我轻易的破开了后山禁地的结界。可是走进去,却觉得不过是个普通的山洞。
我拿出火折子,点亮墙上的烛台,仔细的探查着,一张石床是屠苏当年禁足的时候砌的,除此之外,不过几卷经文,此外空空如也。
“师父,那是什么?”玉泱指着中央问我。
我看过去,一个不大的台子,只比地面略微突起了一点,毫不起眼,可是,这里为何会有这样一个石台。
我走过去仔细端详,台子上刻着密密匝匝的纹路,凝神看去,竟觉得像有生命的植物,可仔细辨认,又不是任何一种我曾见过的草木,是什么呢?
“像是什么图腾。”玉泱突然开口道。
图腾?
我绕着这个台子慢慢的走了一圈,恍惚间感觉这个图案动了起来,那些纵横交织的枝条,互相缠绕着,向着虚空无限的生长着,生长着。
突然,仿佛一道亮光闪过,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缠着大师兄给我讲故事,他好像给我讲过,什么神木,天地之中,贯通天界人界。
“建木!”我终于想起那个神木的名称,“山海经有记载,西南海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有木,青叶紫茎,玄华黄实,名曰建木,百仞无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嗥爰过,黄帝所为。”
我仔细回想着,“都广之野,是上古传说中的天地之央,有灵鸟灵兽,有百谷,有九丘,咱们昆仑山,便在这九丘之中,建木,是传说中贯通天地的神木,生于都广之野,高百仞,众神缘之上天。”
“难道,”我仔细看着这个图腾,“难道这个位置,就是上古传说中的天地之央,那神木崖,又在哪呢?就是建木生长的地方吗?”可是若是天墉城地界内,有贯穿天地的神木,我们怎么会一无所知。
我觉得眼前的重重迷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我真的,看不清了。
我又走到了那一片虚无之中,而这次,我是专门等着它的。
“你果然来了。”那个声音如期响起。
“你究竟是什么?是神?还是魔?”我问道。
“是神是魔又有何不同?再说,神与魔的界限是什么?”声音冷笑了一下。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是啊,神与魔的界限是什么呢,神渡终生吗?可是,那欧阳少恭不就是远古仙灵吗,当神开始憎恶众生,跟魔又有何区别。
“我问你,你说的神木崖,是都广之野的建木吗?”我避开了他的问题,问出了我第二个疑问。
“你能想到建木,也算难得了。”那个声音笑着。
“那后山禁地,就是传说中的都广之野?”“刚说你聪明,怎么又问了蠢问题。”声音懒洋洋的道,“都广之野,不是一个地方,是一个空间。”
“空间?”我疑惑道,“按古籍记载,都广之野就在西南海黑水之间,昆仑山,也在都广之野中。所以,天墉城才能汇天地之清气——”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声音毫不客气的打断我,“上古的传说,都是现在这个世界,还未被创造出来之前的事情了。”
“创世传说?”我想起了什么,“混沌初开,盘古开天辟地,空间分离?”
“小姑娘,你还懂得挺多。”声音似乎有些意外。
“天墉城世代修仙,自然不会一无所知。”我自然不会告诉他,这些远古传说,都是小时候,大师兄为我讲的床边故事。“还有,我不是小姑娘。”
“呵,对我来说,你不但是小姑娘,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生命体。”它漫不经心的道。
什么?
我正想发作,它又打断了我,“这不奇怪,知道浮游吗?朝生而暮死,但它也是一个生命,你曾经注意过它吗?”它笑了笑,“人类对我来说,跟浮游没有什么不同。”
“好了,你还没有说完,都广之野是怎么回事。”我告诉自己,不是来跟它聊天的。
“盘古殁,众神生。盘古死后,所留灵力清气极盛之地孕育众神。诸神居于洪涯境内,”它顿了顿,“即是你刚才说的,都广之野。诸神以不同的方式关注天下生灵,保住天地不至于陷入混乱,只有被选中之人才能进入洪崖境侍奉左右。”
神秘的上古传说,渐渐让我入了神,“后来呢?”
“后来?被神创造的人兽难抑狭隘自私的本性,为生存展开激烈争斗。伏羲深感外界之人陷入贪婪深渊,大地混乱,遂号召诸神建造建木天梯,登天离去,诸神所在空间,是为天界。女娲、神农并未跟随,留在人界守护大地,开化文明。阎罗、后土奉伏羲之命前往地界,制定生死轮回规则,阎罗制造阎罗殿,正对地界律法,自此轮回往生有条不紊,地界乃成。”它笑了笑,“这就是你们现在所谓的三界。”
“所以,你的意思是,都广之野只是上古神话,早在诸神登天的时候,就已经消失。”我皱眉道。
“不是消失,只是分离。不再存在于这个空间。”
“那建木呢?它也分离了?”
“可以说是,建木本就存在于都广之野,自然也存在于都广之野所在的空间。那个空间,只有神,才能看到。”
这么说来,后山禁地的,不可能是建木。
“也许是的,只不过不完全。”声音又响起,吓了我一跳。
“别忘了,我本来就在你的梦境里。而你的梦境,是我制造的,我当然听得到你的心声。”那个声音满不在乎的解释我的疑问。
它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这些上古传说这么清楚,对了,它提到,女娲的封印,女娲?
它似乎又感应到了我的想法, “小姑娘,回去慢慢想吧,别忘了,又过了一天,你们又少了一天。”它轻笑了一声,“虽然我现在对你如此友善,可是记得,我可是相当凶恶固执又难训的呢。到了封印破开的那一天,虽然我不愿意,但是天墉城,应该,是保不住的了。”
我还想说什么,那种时空扭曲的压迫感再次袭来,我又一次,在自己房间醒来。
天亮后,我召集各房执事弟子于临天阁,又请来了凝丹,戒律两位长老,两位长老年纪老迈,皆是清修之人不问世事,更不擅于武道,因此虽也知此事攸关生死存亡却也一筹莫展。
我虽年纪尚轻,担任长老一职也不过六年,但此时此刻,只有我来主持这个局面了。
与与二位长老商议后,我站在大厅中央,负手而立,学着——他的样子,心中迅速的思索着,这样的局面,如果是他,会怎么做,怎么说——
我呵出一口气,抬眼面对众人期许又依赖的眼神,原来,你每天面对的,是这样的目光,原来,期待和信任,有时候,是能把人压垮的东西。
我先令执事弟子于凝丹长老处取来定魂清心丹,发于各弟子,天墉城尊清抑浊之术举世所闻,定魂清心丹更是凝丹长老一生的心血,服下后,能抑制大多妖邪对神志的影响,
初级弟子,这几日限足玄武,不令外出,由戒律长老带领凝神修心,以免被魔物控制。
其它弟子由各执事弟子带领,分批日夜巡查,遇妖物入城格杀勿论。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沉稳镇定,仿佛真的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陵越此次下山,由于听闻妖邪肆虐影响甚大,加之天墉城有清气加护,百年来从未遇险,便也不需忧虑,便带走了座下七星剑阵与他同去,本也无甚干系,可偏偏——
我坐在房中,手撑额头,心思一片混乱,接下来怎么办,目前的情况,只有坐以待毙来形容。
刚才在临天阁,我学着他的样子,大家看我的眼神,那么信任,好像我真的能把握大局,改变他们的命运。
可是我毕竟,不是他——
我假装自己是他,假装他现在在这里,假装,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可我怕我,做不到——
我能模仿他的语气,他的样子,可陵越的精髓,他的能力,他的强大,我没有,我也,模仿不来。
我将脸颊埋入双臂。
方才我并未将所有实情告知他们,毕竟现下的状况,若造成恐慌更加无法控制。
何况,无能为力的时候,知道的少些,反而更幸福。就好像,那时候,你们去做什么天下大事,都不愿意告诉我,其实,那时候的我,是幸福的。
原来,独自一人,扛着所有真相,所有重担,是这么的累,这么的难,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足够努力,站在你身后,为你分担,可原来,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什么都没做过,我还是那个被你保护在身后的小师妹。
陵越,给我力量,帮帮我。
我缓缓抱紧自己的肩膀,现在,你究竟在何处——我——好想你——
大师兄——
无论怎样恐惧无力,该做的,还是要做。
我想起昨晚那个东西最后说的话,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它说禁地的不是全部?全部什么?它听到我的心声说出的话,我当时,在想什么?
是了,我在想,如果都广之野已经分离出去,后山禁地的就应该不是建木。
那它的意思是——后山禁地是建木,却不是全部——什么意思呢?
我带着玉泱来到藏经阁,翻阅典籍。
它说它已经沉睡了很久很久,又提到女娲的封印,我唯一听过女娲的封印,就是焚寂,可焚寂中的仙灵已虽屠苏消散,现在那不过是把普通的剑。
难道天墉城也有女娲的封印,可多年来从无人提起,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封印存在于天墉城之前。
对,绝对有可能,天墉城门派成立不过数百年,若它是个上古的魔物,那么它应该至少存在数千年。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的猛然站了起来,把认真翻阅典籍的玉泱吓了一跳。
“玉泱,不要翻天墉城立教以后的记载,应该没有的,这有没有一些传说掌故,关于昆仑山,关于女娲,关于古老神话什么的,对了,你昨天说,掌教师兄告诉过你,后山禁地,其实是天墉城的命脉,为什么?”
不理会玉泱迷茫的眼神,我一连串的问着,不待他反应,我又越过他自顾自的去翻找。
玉泱愣了一会,便也跟过来,陪着我一起翻找。
一日光阴,就这样流逝,天光渐暗。
“师父,”玉泱的声音惊了我一跳,“你看。”他将一本残旧的书简递于我,卷面用篆体写着《九州杂记》。
像是天墉城某一代弟子的手书,记载的都是一些在天墉城修行时听到的杂文轶事,集结成简。
他指着当中一段,对我说:“你看这里。”由于年岁久远,字迹已模糊不清,我对着昏暗的烛光,细心辨认。
“颛顼有不才子,名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不可教训,不知诎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后违帝命,殛之于昆仑,化为黄能,状似虎,豪长一尺,人面虎足,猪牙,尾长丈八尺,能斗不退,流四凶族混沌、穷奇、饕餮,投诸四裔。”
“梼杌?”我沉吟着,“上古神灵的儿子,被天帝诛于昆仑山,后化为凶兽,流放四荒。”这段记载,会跟那个“东西”有关吗?
“我曾经听师尊说,师祖说过,昆仑山下,曾经镇了一个有罪的神。”玉泱像想起了什么,“难道后山禁地镇压的,就是它?”
“不可能,神与人一样,是有实体有三魂七魄的,不能脱离轮回,若是在昆仑镇压千年万年,即使是神,命魂也会消耗殆尽,怎么可能还能四出肆虐。除非……”我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除非神已死,魂已散,化而为——魔。”无形无迹,没有实体,不死不灭,可是魔有魔域,在三界之外,又怎会被镇在昆仑山。
难道,这就是它所说的,女娲的封印吗?它被封印在昆仑山,所以无法回到魔域?
我看着这段文字,口中默念着,“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难训…”等等,难训?昨天那个声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相当——凶恶固执又——难训——
难道,这句话是在告诉我它的名字?如果是,它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不是,它为何要说这样怪异突兀的一句话。
这里记载的“梼杌”,真的,就是它吗?
千头万绪,我想我还是要再去找“它”。
入睡前,我突然想起,晴雪,如果你在就好了,这些什么女娲封印,上古神魔,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如果,你们在就好了。
孤军奋战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你又来了。小姑娘,你现在召唤我已经很还熟练了。”
声音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忽远忽近的飘渺,若不是看不见它,我几乎感觉它就站在我的面前。
可这是说明我与它联系更紧密了,还是它——已经开始挣脱封印。
“两者都有,”声音依旧看穿我的心声,“我本就依附于人心,你对我的存在认知越彻底,就对我的感应更清晰。当然,越来越接近十五,封印能困住我的力量也减弱,小姑娘,你们时间可不多了。”声音带着笑,七分无谓和三分轻慢。
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功夫与它计较态度问题。
“你,是梼杌。”我没有用疑问语气,斩钉截铁的说道。
声音难得的安静下来,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它已经走了。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声音复又响起,“仅凭这些一星半点的联系,能想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告诉我,你的猜测。”声音突然不再如之前般懒散戏谑,变得威严而邪魅。
我突然真实的感到,自己面对的,是沉睡了千年的魔神,那种扑面而来压迫感,让我几乎想落荒而逃。
我咬咬牙,逼自己一步不退。
“你是颛顼之子,梼杌,生性顽劣,获罪于天,化身成魔,后被镇压于昆仑,沉睡千年。”这个故事里还有太多疑问和不合常理之处,但我没有问,我知道它会说。
那个声音突然大笑起来,“获罪于天,化身成魔。哈哈哈哈哈。”
它的笑声压迫着我,越来越重,胸口像压了重石,呼吸都艰难。我甚至觉得我张开口,就会喷出血来。
好在笑声很快消失了,“已经,很不容易了。”声音里不知为何带着叹息。
“获罪于天,化身成魔。”它又重复了一遍,“多么简单的八个字,生性凶恶,顽劣难训——”它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在你们人界的记载里,是这样的吧。”
我没作声,它知是默认。
“天命——难违——好一句天命难违,天的旨意不得违抗,所以获罪于天,无可赦者。”
“那你,有罪吗?”沉默半晌,我轻声问。
“有罪?还是没罪?”它冷哼一声,“什么是罪,违逆天意就是罪吗?可这天意,又是由谁定,由谁撰?”
声音忽又轻下去,“千万年过去了,有罪还是无罪,还有谁在意呢。”
“小姑娘,若你想听,我就讲与你罢,毕竟,时间过了太久,连降罪于我的天,恐怕,都已经忘记我了。”
“你猜的没错,我是颛顼之子,名梼杌。傲狠难训,是天帝对我的判词。”它似是冷笑了一下,“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曾经,是与火神祝融,水神共工,风神飞廉,雨神屏翳齐名的,土神,梼杌。”
我讶然道:“你是土神,那后土……”
“我知道,你们后来所信奉的大地之神后土,就是女娲。”它打断了我的疑问,接着道,“若你要听,就别插嘴。”
我噤声,示意它继续。
“创世之神是无所不能的,而他们之后的神灵,力量分化为五种形态。你们人界后来所谓的五行相生相克之道,就起源于此。我属土神,力量自然来源于土地。只要站在这个大地上,我就是战无不胜的。这一点,天帝也知道,并且一直颇为忌惮。但也与我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我触怒了他。”
声音又停顿了一会,“人界贪婪无度战乱不断,天界曾想灭世重造,于是降下天洪,女娲仁慈,不忍生灵涂炭,便来寻我,希望借我息土之壤的力量,救苍生于水患。”
“息土之壤?”我忍不住开口,“传说中自生自长,永不耗减的土壤?”
“是,那便是我力量的来源。我应允女娲,将息土之壤投入大地,阻断洪水,阻止灭世。可是这一举动,彻底触怒了天帝。”它哼了一声,接着道,“诸神之主,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降罪于我。”
它的声音轻而冷漠,不带丝毫的情绪。
“灭世之举,本也非非行不可,女娲率诸神求情,天帝便允诺不再降罪于人间。可经此一事,再不容我。”
“因为,强大到足以对抗灭世的力量。”我喃喃自语,明白了“它”为何不容于天。
它似乎有些意外,“小姑娘,我没看错,你很聪明。”
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有了冷嘲与鄙夷,“天帝责我交出息土之壤,在天界之上,没有了息土之壤,我便没有力量来源,可是我还是交了。下场,就是被当场诛杀,肉身镇于不周山下,命魂仙灵,困于人面虎形的怪兽体内,嗜血凶残,永世,不得轮回。”
它说的轻描淡写,而我,却被震撼的口不能言,高贵的神明化为最低劣嗜血的妖邪之物,永世不得翻身,这,是多大的罪责,只是因为,救世吗?就那么,罪不可赦?
或者应该说,罪不可赦的,不是救世,而是拥有救世的力量,与天,对抗的力量。
如此,便,不见容于天地之间。
原来,是这样。
“可,可为何,你会被困在昆仑山?”许久,我终于问出这一句。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我肉身被镇不周山,早已腐朽消散,只余一缕怨念,生而不灭,化而为魔。”它笑道,“你猜对了,我是魔,不生不灭,不人不鬼,不仙不妖的,一缕怨气,毁天灭地的,怨气。”
我打了个冷颤。
它没有理我,继续说着,“不周山超然于三界之外,念力强大,我挣脱不了。不知道千年还是万年,直到钟鼓与共工祝融的那一战,共工一头撞到了不周山,天地倾斜,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我便趁乱,挣脱了出来。”
“之后,你就一直在人间徘徊?”我问道。
“我在人间流转了近千年,刚挣脱出来时,只是一缕混沌的残念,除了怨念和杀意,什么都没有,那时候的人间,战祸横生,我已怨憎为食,渐渐强大了起来。人类的自私和贪婪,真是,再好不过的东西。”它笑着,我却不知该说什什么。
它也并未给我回应的机会,“女娲依旧是那般仁慈,看不得魔物作恶,终于,用神木,封印了我。”
“建木?”我终于明白了,“五行相克,所以神木的力量能够克制你?”
“没错,虽然我已化为魔物脱出五行,但天地间任何一种力量,都不会凭空而来凭空消散,只要是力量,就会受制于万物相生相克的限制。”
“你的息土之力,唯有建木能抗。”我喃喃自语,“你上次说,禁地不是都广之野,建木生长之地已经分离出这个空间,但是,有一部分仍然存在——”我抬起头,看向虚空中的“它”。
“封印你的,是建木的一部分,女娲娘娘用建木的一部分为载体,将你封印在昆仑山。”
“终于猜出来了,小姑娘。神木的力量加上女娲的封印,克制住了我的魔性,所以天墉城清气鼎盛之处便在后山神木崖。不过数百年前,天墉城创始人依山建城时,发现了那个封印,虽然并不清楚究竟封印着什么东西,但知道很重要,便在神木崖上掏出一处石屋,加固封印,同时立为禁地,不得令人踏足。”
这就是,所谓的天墉城命脉,后世弟子口耳相传,最后只得寥寥数语。
年岁久远,具体成因已不可考。
原来,最初,是这样开始的。
“好了,小姑娘,你该回去了,故事已经讲完,你也不要再来了,好好睡觉,准备,迎战吧。”
我终于知道了所有,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茫然的感觉更甚,浑然不知所措。
“回去吧,小姑娘,”那个声音居然是温和的,“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梼杌——
再次醒来,又是一天过去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必须马上开始部署一切。
只剩,三天了。
我将城中剩余弟子的能力高低在心底一一盘算分明,有了计较。
午膳过后,我将玉泱唤道房中。
“什么?师父,你让弟子独自下山,这,万万不可。”少年一惊而起,眼中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此刻不知所踪,但见目光灼灼如火,将眉间朱砂映衬的更是血样的红。
我低叹,已料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抚道:“玉泱,听清楚我的话,我不是让你‘独自’下山,是让你将城中老弱妇孺,那些初入门修为低浅的弟子,还有,玉真。”我看着他的眼睛,“帮我,把他们带下山去,天墉一场大战难免,我不能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
“弟子知道将他们送下山是上策,但城中诸多师叔师兄修为皆在弟子之上,如此大任,弟子难当。”玉泱头一次用如此强硬的语气与我说话。
他的态度让我有些急起来,也提高声音,“玉泱,你师尊便是教你如此顶撞长辈的?我是你师叔,也是天墉城的长老,如今掌教师兄不在,我的话,就是你师尊的意思,你是要忤逆你师尊吗?”
玉泱突然站起,直挺挺跪下,“请师叔恕弟子不敬之罪,弟子不敢忤逆师尊和师叔,但今日之事,弟子实难从命。若师叔以妙法长老的身份惩处弟子,弟子无任何怨言。但让弟子此刻抛下天墉城下山避祸,却是绝无可能。”他脖子一梗,“师叔若要相逼,弟子宁愿即刻丧命,届时师叔自可将弟子尸身丢下山去。”他昂着头,少年还未长开的眉目间却是坚定如铁的意志。
这孩子,怎会如此倔强,究竟,是像谁。
我望着他,瞬间竟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室内无人一时开口,落针可闻,直到敲门打破了我们的僵持。
“长老,有人求见。”门外弟子轻声禀报。
我与玉泱闻言皆是一惊,此刻山脚妖物环伺,怎会有人在此时上山。
“可知是何人?”我示意玉泱起来,向门外问道。
“弟子不知,但像是位前辈高人,自号道渊。”
道渊真人?我猛地拉开房门,“他在哪?”
“临天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