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1 / 1)
吕氏一醒来,就匆匆赶到萧靖远房间。刚刚听闻儿子伤势严重快死时,她急火攻心,直接昏倒。推开门,只见萧老爷子正拥着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桌前,亲昵地说着话,而自家儿子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无人照料,心里又惊又气。
“见过老爷。”尽管生气,吕氏还是规规矩矩的行礼。萧承德见了她,激动地拉着萧靖之说:“夙儿,这是我萧家的小儿子萧靖之,他回来了。”一个男人在另一个女人跟前夸耀他跟别人的孩子,通常都会死得很惨。萧靖之撇了撇嘴,看来老爹情商很低啊。
吕氏蹙眉回想了一阵,十几年前,是有一个小婴儿,老爷赐名叫萧靖之。只不过,他不是死了么?“老爷您真是糊涂了,亲生儿子躺在床上生死不知,您却坐在这里跟外人父慈子孝,要是让远儿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吕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听到吕氏这么说,萧靖之原先想喊出来的一声大娘也吞咽腹中。吕氏明显不愿承认自己。萧靖之起身,恭敬地道:“夫人请放心,萧公子的伤我已经看过了,伤口虽深,却未伤到筋骨,九鸩的毒我也解了,不出两日就能醒来。”
“混账!”萧承德面有愠色,在萧靖之脑袋上敲了一记,“谁准你这样说话的?什么夫人、萧公子?那是你的大娘和大哥。”
萧靖之捂着头,委屈的看着萧承德,神情就像在说:您这不是不敢认我吗!都说萧侯爷惧内,如果吕夫人不点头,只怕自己有家也难回。
“我刚刚就认你了!逆子,还不过来给你大娘请安。”萧承德佯装愤怒,双手插袖坐着,吕氏坐在床前,看着重伤昏迷的萧靖远独自垂泪。萧靖之无奈,恭恭敬敬的对着二老跪下,拜了三拜:“不孝子萧靖之,叩见爹爹,叩见大娘。”
老管家福伯及时的端了两杯茶水进来,萧靖之接过一杯,奉给萧承德。萧承德高高兴兴的喝下,心想儿子敬的茶水就是不一样,分外甘甜。萧靖之又膝行两步,给吕氏敬茶。吕氏低头垂目,并不看他,显然是不想认这儿子。萧承德只是看着,没有说话,萧靖之也不敢起身,就举着茶杯跪在床前。
半晌,吕氏还是没有接过,也没准他起来,萧靖之知道这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就是进了这个家,他也是不受欢迎的。萧靖之有了几分犹豫,自己的幸福若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回家?只是,父亲方才的怀抱真的很温暖,父亲的双手也是那么有力,萧靖之犹如迷失沙漠的旅人,如饥似渴得贪恋这片刻的幸福。
“夙儿!”萧承德看着跪了一盏茶就摇摇欲坠的小儿子,有些心疼了。他知道萧靖之患有先天隐疾,就算景川先生妙手回春,治好他的病,这身子骨也是比旁人弱的。不忍他再受苛责,萧承德坐到吕氏旁边,扳过她的肩,看着她梨花带雨的美丽容颜,语气平和道:“夫人,你一向通情达理,对待下人都如同自己孩子一般,为何却对靖之如此苛刻?看在为夫的面子上,让他进家门吧。”
吕氏深深的看了萧承德一眼,萧承德眼中是信任,是鼓励,是期盼。她又望了眼端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萧靖之,轻笑道:“好啊,想进门可以,我听闻萧家有条规矩,反叛出门的弟子,再想归家,要过七道生死关。”
“这不可能!”萧承德回绝得干脆利落,这是萧家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历来少有人能撑到第六关,他可不忍心萧靖之去过生死关。“靖之他是我的孩子,当年离开是迫不得已,并没有反叛出门。”
略微沉吟了下,萧承德又道:“不过,夫人说的有道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是该给这孩子立立规矩。”看向萧靖之的眼中七分严厉,三分宠爱。“福伯,你带小少爷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打五十杀威棒,就当洗尽风尘重进家门。”
福伯想说五十是不是太过了,但见萧承德不容置喙的严肃面庞,只好领命。萧靖之艰难地起身,自大腿以下一片酸痛,一直平举的胳膊也是酸胀难忍。虽然不知道杀威棒是什么,但想来并不好挨,萧靖之趁福伯开门时,偷偷取出一小瓶药丸,倒了两粒吞进腹中,难受之感才减缓一些。
“谢爹爹、大娘,靖之告退。”萧靖之急忙跟着福伯出了房间,怕父亲看出什么端倪。
萧家大宅分东西两苑,东苑为主,西苑为客,萧家家眷全部住在东苑,而客人和家仆皆住在西苑。萧家祠堂在东苑最后面,福伯在前领路,七拐八绕,一座气势恢弘的大殿映入眼前。推开门,里面放的尽是萧家历代先祖的牌位,放眼望去,皆是历朝历代的将军丞相,国之栋梁。
萧靖之打量了一眼祠堂,很自觉的在正中央的蒲团上跪下,福伯拿了根手腕粗的梨花棍站在身后。“小少爷,老奴得罪了。”
“福伯不必客气,靖之受得住。”萧靖之暗暗叹息,吃了两粒逍遥丸,就是将死之人也能枯木逢春,感觉有用不完的力气。只是,万物有利必有弊。逍遥丸虽好,却少有人用。服用后一个时辰,会浑身无力,五感六识愈发敏感,所受痛苦将十倍呈现,无异于饮鸩止渴。通常是与人搏命,或者深陷困境时服用,置之死地而后生。只用来挨顿打,真是大材小用。
“啪!”第一棍落下,打在萧靖之背脊上,他身形微晃,却并不觉很痛。脑海中浮现了第一眼见到爹爹时的场景……
第二棍,紧挨着第一棍,伤处连成一片,痛楚翻倍,萧靖之握紧了拳,眼前了爹爹看到玉佩时激动又悲伤的神情。
第三棍,紧挨着第二棍,萧靖之闷哼一声,向前倾倒,但他很快强迫自己跪稳。萧靖之不由得回想到爹爹方才温暖的怀抱,是那么有安全感。
……
每十棍,福伯就会从头打一遍,伤叠着伤,已经受到击打的皮肤要再承受几遍同样的伤害,这痛楚可不是简单的相加。挨到二十一棍时,萧靖之就已经跪不稳,半趴在地上。他不得不靠回想与父亲在一起短暂的时光来分散注意力。这痛是爹爹给的,他希望自己能洗尽铅尘,重归家门,不能辜负爹爹的心意……
“小少爷……”福伯看到萧靖之的难受隐忍,不忍再下手,想让他休息片刻也好。萧靖之趴在地上缓了一会,艰难地重新跪好,清朗的声音听不出痛楚:“福伯,继续。”
福伯不敢违抗老爷命令偷偷放水,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放轻了手劲。不再打在背脊,而是向下偏移,一棍一棍,渐渐打到了臀部。
“啪!”一棍子抽在萧靖之突然挡住的手上,立马肿起一道红痕。
“福伯,您不要……不要打这里。您可以继续杖脊,我受得住。”萧靖之低着头,声音闷闷的,福伯可以看到他耳根通红。
微微一哂,福伯无奈的继续抽打着萧靖之早已伤痕累累的后背,白色的衣衫渐渐渗出殷红。终于,五十杖打完,福伯放下梨花杖,活动了下酸麻的手脚,暗暗感慨打人也是个体力活啊!
五十杀威棒打完,萧靖之早已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福伯一把将他抱起,送回刚为他安置好的房间。
半个时辰后,萧靖之身体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他是被痛醒的,虽然福伯细心地给他上了药,但是棍棒伤到骨肉,再加上逍遥丸药力发作,他现在感觉身上的骨头像被人一根根敲断,剧痛难忍。只想闭上眼睛,哪怕睡不着,闭目养神也好。
陡然间,萧靖之想起来还在雪庐的小药童安瑞,又想起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师父临终前,为了让自己铭记医师的本职,要求他日行一善,年愈千人。日行一善,今日有缘救了兄长,勉强能算。但年愈千人,要做到一天医治三人才行。萧靖之清楚数字都是虚的,师父是教导自己要慈悲为怀,悬壶济世,兼顾苍生。今天雪庐肯定有一些慕名而来的病人,因为自己不在而承受病痛的折磨。
想到这里,萧靖之强迫自己起身,不顾身后伤口叫嚣的疼痛,换了件干净的衣袍就出了门。
本想去跟萧承德说一声,但萧靖之转念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伤成这样也没人关心,可见在这个家自己是多余的,又何必去劳烦他人?
雪庐离萧侯府不远,只隔了两条街。但平时一炷香就能走完的路程萧靖之生生用了半个时辰才走到,衣衫被冷汗浸透,隐隐能看到血迹。
雪庐就在不起眼的街角,虽处于闹市之中,却显得幽静典雅。门前一副楹联写着“素手探天地以济世,银丝挂日月而悬壶”。居中挂着块紫檀木牌匾,用银漆涂抹的“遇雪结庐”四个大字飘逸隽永,气势磅礴。萧靖之很羡慕东晋陶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安谧生活,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师父隐居山野是为了避世,却让自己出世,显然是认为自己修为不够,心性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