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1 / 1)
“你吓到我了。”陈凡面色不虞,口气也随之重了些:“你没事掺和人家家事做啥?”
“你怎么......回来了?”乐殊终于反应过来,他两肘撑床坐起身体,直直地凝视陈凡。眼里似乎有些惊喜,他嘴唇微颤,在灯光下,长而浓密的睫毛扑扇着。
陈凡翻个白眼,揪乐殊的耳朵,还得小心翼翼地,怕他受伤。
“我走之前安排人跟着你,结果从昨天开始就失去了你的消息。周叔告诉我你身边的人都被我哥遣退了,我心里发慌,就飞回来了。”
陈凡越说心里的悸动越强烈,要是当时叶文彬他那疯子爸再狠点,乐殊怕也早成一具尸体。他拉住乐殊的手,直视他的双眸,半晌才道:“别再受伤了。”
“我很想你。”乐殊突然说,陈凡怔愣,笑了笑:“是吗?”
“是。”乐殊扒开被子扑上去抱住陈凡,脑袋埋进他的肩窝里,几小时前那血淋淋的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好想你。”像是怕对方不信似的,小孩儿又重复了一次,连声音也有些激动。
陈凡反抱住他,呼吸着属于对方气息,心底涌出阵阵暖流,从心脏出发继而传递至全身。他欣慰地想,乐殊好歹不是白眼狼,而这样的想法令它通体舒畅。
“我也是。”陈凡极小声地说,乐殊是否听见他不知道,他希望他听见了,但又希望他什么也没听到。陈凡正纠结时,乐殊越过他朝他身后探望,问道:“叶文彬怎么样了?”
陈凡羞恼:“在门外!”说完推开乐殊站起身,走出病房附带响亮的关门声一发。
乐殊高声喊:“别走!”
陈大少爷刚一脚迈出来就后悔了,他靠在门上听着身后的喊声,不由得咧嘴傻笑。
旁边的叶文彬:“......”
“进去吧,他想见你,另外,告诉乐殊我走了,然后将他的反应上报给我,去吧。”陈凡少爷架子十足,完全不考虑对方年三十刚刚遭到丧母的巨大刺激。
叶文彬抖了抖,小心翼翼越过陈凡进了病房。
乐殊翘首以盼,看清楚来人,神情已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叶文彬惊骇,手足无措道:“怎......怎么了?”
“没事,”乐殊摇头,仔细地凝视他半晌,未在对方身上发现任何伤痕,他舒口气,“你的爸爸......”
叶文彬走到他身边坐下,眼角泪痕未尽,他抹把脸低语:“他大概是疯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乐殊小声问,室内气氛沉郁,白天那一幕重重压在心上,逼得人窒息。
“我不知道。”叶文彬将脑袋埋进两只胳膊中,趴在乐殊床边,肩膀剧烈耸动,传来闷闷的哭腔:“我不知道——呜——”
乐殊轻抚他的脑袋,缓慢地抚摸着。
天地怆然,前路搁浅。
叶文彬一个劲地哭着,好像眼泪怎么也掉不完,他哭湿了床单,眼泪鼻涕一并稀里哗啦地往上蹭。
乐殊只能轻抚他的脑袋和肩膀,叶文彬断断续续地说:“谢谢......你......今天......呜——”
“都过去了,你还有亲人吗?”乐殊缓声问,“有。”叶文彬终于肯抬头看他,一张脸都哭花了,他缩缩脖子抹一把鼻涕:“还有我姑。”
“其实......他们小时候也很少陪我,”叶文彬突然说,也许他正反过来安慰同情他的人,高个男人哑声说着,“小时候我们家穷,现在也穷。我爸卖猪肉,忙,我妈摆菜摊子,也忙。我就一个人玩,但院里的人老欺负我。”
“说我妈是......做那个的......我妈不是,她不是!”叶文彬激动起来:“我......我——”他跟着口齿不清,乐殊平静地看他:“慢慢说。”
叶文彬苍白的嘴唇狠狠哆嗦,他张了张嘴,眼泪乱纷纷地又涌出来。
乐殊递给他纸巾,叶文彬抓住了,他坐直身体,两只细长的手掌撑着大腿,眼泪便滴到牛仔裤上,湿了一大片。
“后来街坊邻居都说我长得不像我爸,我爸那会儿就怀疑我妈,然后他就嫌弃我,说我笨不聪明,我拼命学习进了A中,结果进去之后又被另外的人欺负。”
“我爸骂我没骨气,我妈早就被我爸逼走了,家里只有我和我爸,我姑过一阵子就过来一趟,收菜摊卖出去的钱,那菜摊子原本是我妈的。”
“我爸喝酒,每天都要喝很多,就是因为他喝完酒就打我妈,妈妈才离开他。我爸就打我,我害怕,又不敢给别人说,我怕他们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
“我想我要努力读书,挣大钱,有天带着我爸去最有权威的大医院做亲子鉴定。我不想没爸,我也不想没妈......但我现在——”
既没了爸,也没了妈。
叶文彬说不下去,乐殊倾身抱住他,高个男生趴在小孩儿不算健硕——甚至有些削瘦——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我......其实我也没有爸爸。五岁那年,我被我的父亲捡回家,那时候我的奶奶还在,我的父亲不给我吃的,奶奶就把剩下的糠饼偷偷留半块给我。”
“我的父亲脾气不好,他喜欢打人,用那种藤条,很粗,又粗又结实。打在身上,皮肉就像被刀子一条条割过般的疼。再后来,奶奶去世了......”
陈凡站在门外,侧过脑袋,耳朵紧紧贴着病房的门,那里面传来乐殊的声音,雾蒙蒙的,像被过往的泪水浸透过。
“总会过去的,”乐殊不再提起有关他的故事,他在奶奶去世这儿戛然而止,他笑起来,眼眶里全是亮亮的泪水,却没有流下来,他说,“幸好我遇到了陈凡。”
“他是这世界最好的人,是我在世上——
——最好的朋友。”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满城震天彻底的喧嚣声拔地而起,似乎要穿透云霄,突破天际。鞭炮声越来越响,由远而近又由近至远,窗外黑洞洞的天空亮起万千的火树银花。
不知哪家电视声音足够响亮,竟能冲破这沸反盈天的喧哗,电视台里的晚会主持人激情洋溢,兴奋难掩:“新年到了!”
彼时陈凡站在门外,乐殊坐在墙内,叶文彬扒在乐殊身上。
陈凡恰好听见乐殊那句最好的朋友,取而代之的鞭炮烟花声便将心底那点突如其来的伤感覆盖,那些难说的情绪一股脑儿被喧嚣声带出天际外。
陈凡记下了那句话,他长长地叹息,不知是为这新年,还是为了那注定无法表达的心悸。
乐殊说出了这句话,他深深地吸气,也不知是为这新年,还是为了那一旦出口便将经受万千折磨的情意。
叶文彬什么也没听见,恍惚中,儿时父母还在身边的场景在记忆的脑海里浮现,然后那些美好的场景悉数被打碎,破镜再难圆。
“新年快乐。”乐殊最终说,叶文彬抿着下唇,良久才朦胧地念了句:“新年快乐。”
乐殊推开他穿上放在一边的厚棉袄,然后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走。叶文彬嘴唇轻颤,他看着他细瘦的背影,即使裹进笨重的棉袄中,也能从那单薄线条中窥见他的瘦弱身躯。
叶文彬喊住他:“陈少爷说他走了。”
也许是错觉,叶文彬发现乐殊的肩膀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下,然后一切复归于平静。他顿住步伐,微微弯着腰,这使他看上去异常的虚弱。
他没有回头,叶文彬听见对方的声音,宛如极易破碎的玻璃,轻柔的划过,那话语合该是透明的,像眼前这个人般坦诚的不加伪装的曝露于天地间——
“我去找他,你先休息。”
陈凡早在乐殊出来前便躲进了隔壁的卫生间,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双眼,目视乐殊走出病房。他打了个冷战,然后拢紧棉袄,朝医院门口走去。
他的身后是幽深的走廊,而面前,是风雪交加的黑夜。
路灯闪了闪。
陈凡蹑手蹑脚跟上他,他寸步不离的跟着。而乐殊完全没发现身后的人,足可见陈大少爷隐藏得不错。
乐殊走进雪地中,他步伐蹒跚,如同踽踽独行的老者,但陈凡知道他还不老,他和他一样大,两人却整整差了二十公分。
乐殊朝杏仁街走去,他想就算陈凡不在,周叔一定在。至少他能问出他唯一的朋友打算从哪儿离开,好去送送他。
陈凡不能一走了之,就好像乐殊不能对他在年三十回来这件事视而不见。
他心里怀揣着酸楚的情绪,如鲠在喉,但却不能说出来。掉光叶子的梧桐树枝光秃秃地耸立着,上面覆了层厚厚的雪。
树枝终于不堪重负,只余一层树皮摇摇欲坠的挂着,雪块欢呼着掉下来,砸中紧密相连的地方。然后树枝与碎雪一同砸上乐殊。
乐殊踉跄着走两步,然后跌进雪堆中。
陈凡,他默念他的名字,心底升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难言的寂寞和痛苦。就像过了期的酒,褪了色的花,走到头的路,乐殊的脸埋进雪里。
陈凡,我——
“乐殊!”陈凡急得像破开大骂,骂他蠢,骂他不会照顾自己,然后他忘了乐殊之所以神夜间跑出来完全是为了自己。
从他跌倒起,他就将无聊的怄气和尴尬的心悸抛诸脑后。
陈凡跑过去,收势没稳,两腿一软跪进雪里。他堪堪停在乐殊面前,雪里的人动了动,继而抬眼紧紧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是条枷锁,将对方牢牢地禁锢。
乐殊张了张嘴:“陈凡,我......”
眼泪便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滚烫着在雪里砸出小窝,轻袅袅地冒了些白气。
陈凡便就着这个姿势抱住他,乐殊终于安下心来,他蹭了蹭他的耳廓,小声异常卑微地,嗫嚅着:“新年快乐,陈凡。”
陈凡心想去他娘的家族团圆,没有比与眼前这人在一起更好的团圆了,见鬼的叶家父子,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眼前这人还活着。
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让我知道你很平安。
你或许不快乐,或许正经历磨难,又或者你站在生活的领奖台上,你过得很开心,这一切都只是生命行进时必将路过的风景。
而我最想知道的,不是你又战胜了多少挡在你面前的阻碍,不是你洋洋得意,志得意满时脸上的表情。
而是你在走过繁杂丛芜后还记得想起并告诉我——
你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