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番外:璨月流醉(1 / 1)
骅骄从来没有见过娘亲。
因为国恨家仇的缘故,他出生的那日,就是娘亲的忌日。
所以,骅骄从小都很羡慕大哥。
“大哥大哥,”小巧瘦弱的身子紧紧的跟在比他大六岁的大哥身后,“你记得娘亲长什么样的么?”
他那从来都是冷若寒霜的大哥,语调里没有任何的平仄:“忘了。”
“那声音呢?笑容呢?总记得吧?”期待的双眸里亮亮的闪着乞求的星光
“也是。”简短而生硬的回答
这之后,一阵稳扎而毫不留恋的脚步声,大哥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骅骄一个小小的影子,拉长了寂寞而惆怅的心绪斜倚在反射着冷辉的地面上,与这座空寂而庞大的宅院对影成双。
无数次相同的问话,每一次都带着或许可以得到零星半点答案的期许;无数次从不改变的回答,每一次都如一捧无情而厚重的尘土,淹没和埋葬着那份幼小而天真的梦想。
五岁的骅骄乘丫鬟们去打扫娘亲的生前房间的空隙,从虚掩的门里偷偷溜了进去,躲在了座椅底下。
等到丫鬟们都扫尘结束,锁门离去,骅骄才从座椅下爬出来。
……娘亲的房间里,挂着一副娘亲的画像。
那是唯一一副娘亲的画像。
骅骄知道爹总会在无人的时刻去娘亲的画像前凝望,可是,他从来不会允许他的两个儿子进来。
骅骄搬来椅凳,爬了上去,站在娘亲的画像跟前,仔仔细细的看着那一笔一墨,找寻着那不曾留过在记忆里的脸上,是怎样渗透出那过往生命里鲜活而温情慈祥的韵彩。
“娘亲,对不起。”他把画像取了下来,放在地上,挨着躺下,“因为孩儿的缘故,让娘亲离开……”
泪水浸湿了画纸。
躺在娘的身边,就算是冰冷的地面也觉得温暖,
小骅骄,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放在了大堂的长椅上。
他那严厉而苛刻的父亲,手里拿着刑罚所用的藤条,目如刀割般的剜着他。
“谁准允你偷跑到那里去的?”
骅骄的年岁不是他可以逃脱刑罚的理由。
尽管奶娘和丫鬟们都在一旁偷偷的流尽了眼泪,父亲的藤条还是决断而狠心的落在他的后背。一条条鲜红的血痕,张狂而恣意的在他那细嫩白皙的肌肤上咧嘴,讥笑着那颗懵懂而弱小的心。
站在父亲身旁的,他的大哥,至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
……
骅骄在挨打后的第三天才勉强可以下地。
一个小孩子,带着一身浓浓的药味和缠满伤口的纱带,在黑得可以吞噬漫漫虚无的长夜里,独自艰难的走出房门。
“爹,二弟尚小,体质尚弱,无需太过苛求。”话是好话,可依然冷漠无任何的情感——这是大哥的声音
骅骄探头想听清楚一点,可惜敏锐的父亲和大哥已然发觉了他。
父亲长眼余光挂过骅骄怯生生的小脸。
“老夫自有分寸,小孩不必多嘴!”说罢拂袖离去。
“多谢兄长。”大哥方才的话让骅骄心生暖意。
大哥却并没有领这份谢意,他那和父亲极其相识的狭长凤眼甚至没有斜看骅骄。
“你是个男人。”
留下这句话,漠然转身。
你是个男人,这句话一直印在骅骄的心底……
是的,男人,这大家府里全都是男人。
骅骄的父亲,是权倾一国的丞相;骅骄的舅舅,是手握雄兵的封疆大将。就连他的大哥,年仅十一,也是熟读经论兵书,少年英雄,能文能武。
这个家族,被血腥和权欲所滋养着兴旺发达。这个家族,男人活着就是要去争斗去闯夺天下。这个家族,没有女人,也不需要女人。
骅骄十四岁那年,他那不可一世的父亲,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离开了人世。
那一年,正值大哥初次独自带兵征战平反叛乱,连最疼爱他的父亲最后一颜也未曾见到。骅骄一人披麻戴孝,厚葬先父。
等着大哥归来之时,只有满宅的黑纱与白花随着入秋的萧瑟之风飘洒和微颤。
骅骄同大哥一同跪在先父的灵位前,再到祖坟烧纸。他惊讶的看着骇骄那万年不变的冷面上除了坚毅也找不到任何的情绪,连一点悲伤的湿雾也不曾蒸发……
为什么,大哥可以至始至终表现得无动于衷?那是骅骄此生最大的疑问之一。
骅骄十五岁那年,雄霸天下的舅舅也因箭伤复发而离世。大哥因战功显赫,被封为一品大将军,舅舅头七未过,就留下骅骄一人料理后世,再次匆匆带兵出征。
那一年,渐渐有媒人出入青府的大宅。
那一年,骅骄开始迷恋古玩。
骅骄十六岁那年,
青府终于先后来了两个女人——大哥有了两名美艳的小妾。
骅骄却在那堆旧陶古器里越沉越深,不理窗外事。
难得一见的女人并没有给青府添上些什么妩媚柔丽的色彩,相反她们异常激烈的妒忌与争宠并不亚于朝臣之间的明争暗斗。
不论大哥是否在府上,整个青府都笼罩在女人们的醋味与古物的陈旧味之中。
骅骄十七岁那年,最初从奶娘那里建立的对女人仅有一点的好感被彻底的打破。
两个嫂子争斗的战火终于把整座宅院都点燃。
其中一名把大哥送给的珠宝偷偷藏在另一位的卧房之中,诬告那位手脚不净。另一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竟然把前一位贴身衣物藏入骅骄的卧房,陷害骅骄染指兄嫂,实为奸夫□□。
大哥在大堂集结所有家丁奴仆,当众询问骅骄是否真有此事。
骅骄铁扇指天发誓:“若小弟有任何辜负于兄长之事,立刻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大哥的目光扫过骅骄的脸,再移到自己曾经宠爱过的小妾。
瞬时抽刀:“两妇人阴险狠毒,乱我兄弟名声,理当断臂休回。”
小妾们吓得扑地哭求,众人莫敢求情……
从此之后,青府里,连嫉妒相争的女人也不复存在。死气沉沉的大院,常年在外征战的主人,终日沉迷于古珍的二公子,没有清风暇日的世界里,各自吐着忠实于自身的韧丝作茧。
骅骄的卧房复修扩建过两次,越扩越大的房间也乘不下越来越多的古玩爱物。
“何必浪费钱财精力于此?”难得一次,大哥说出了看似责备的话语,寒波荡溢的双眼里仿佛更多是鄙夷。
骅骄自惭低头,无地自容:“再多,也觉得不够……”
再多,也觉得不够。
再多,就算把卧房塞得再满,就算再没有地方塞得下一根针,心里也总是空荡荡的。
总是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不能落下,什么都必须纳入己有,再多也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这样病态的心理,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呢?
骅骄呆坐在床上的时候,看着一屋子价值连城的古玩问自己。
这里的东西,都经历过岁月的磨砺和跌宕,却依然完好无损。这些东西,比起人那渺小脆弱的生命,是那样的坚韧顽固。
只要他好好保护,细心照料,它们永远都不会弃他而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生命的东西,比有过生命的事物,更加的有情有义。
骅骄心里有一种悲呛的情绪,可又无从发泄。更可笑的是自己锦衣玉食家财万贯,看似没有任何难过的资本。
在那副空白的名画出现之前,不,确切的说是在那个画上的女人出现之前。不断的找寻古物收集古物,是骅骄唯一的精神生活。
可是,当那个画上的女人出现之后,这一切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骅骄看着那个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女人,看着那张重新变成白纸的名画。全身的血脉都在倒流般的颤抖……
从那一刻开始,这个灰白的世界在一点点的晕染开它本来鲜活的色彩。
骅骄同她一起站在花园里,第一次感到久违泥土的清香和花草的芬芳;他们一同去逛街,人来人往的小巷也四处洋溢着欢快的韵律;尽管她看起来没头没脑一无是处,可在他眼里胜过了那些心机颇深的妖艳女人百倍。
老师说过有缘人方才一见画中人,他也不过是目不转睛的看过一整晚,并想象过这女人可否从画上下来。
这样的梦想像是小时候偷抱着娘亲的画像睡觉,并臆想自己是睡在娘亲的怀抱中一样可笑幼稚。
可是她真的下来了……
一切好似做梦般的不真实。
骅骄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生怕她有一天会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这是上天赐予他最宝贵的礼物,世间任何珍宝都不能比拟。
他甚至会在半夜偷偷越过屏风去看她是否还在原地,并贪恋的守在床边不肯离去。就算是隔着幔帐看着她熟睡的脸,抑或替她盖盖露出来的胳膊,也觉得幸福无比。
这个女人,比他有生以来接触过的任何人都要温和、善良和充满了生命力。
这个女人,他要用他所有的能力和全部的人生去守护她,珍爱她。
骅骄尚且二十岁的头脑里并不能说出许多情场高手所说得出的甜言蜜语,也想不出什么情场老手才使得出的高招来讨女孩子的喜欢。
他没有过分的胆量去“向天空追求最美的星辰,向地上向往所有的欲望”,他只是固执的认为,她是他的,而且永远会为他所守护。
只要等到大哥这次回京,他就会请求大哥为他撑腰,拒绝一切皇亲国戚的婚事,成全他此生最大的期愿。
漆黑的长夜里,守在青色幔帐外的那名少年,仿佛野原上孤寂的萤火虫,怀抱着生命里唯一希望的灯火。微弱的、却洋溢着生命光泽的、暖意融融的月光照在他那有些苍白的脸上,甜蜜而微微的泛着苦涩,紧张的包裹着他那颗小心翼翼的心。
我最最珍爱的女子,在我可以拥你入怀之前,在每个亥时之后,每个辰时以前,是我最最贴心最最温暖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