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八千岁(1 / 1)
乾元节后皇上大病,整个朝堂罢朝三天,虽然不上朝了,但每个人都没闲着,整个朝野暗流涌动。
乾元节事发当晚,寇准便在府内密会了范仲淹等几个素来反对刘娥的同僚,在座的所有人都神情紧张严肃,他们都是经历过多年宦海沉浮的人,当然明白此事的利害,只要走错一步,非但自己要粉身碎骨,整个朝堂都会掀起一股腥风血雨。所有人都望向寇准,现在他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今后的选择全系于寇准的决定。
寇准抚摸着胡须问道:“现在皇上那边可有消息?”
“皇上一直昏迷不醒,但据太医说他只是受惊过度,仔细调理便无大碍。”中书省的滕大人答道。
“那太后呢?”
“太后回宫后一直斋戒念佛,祈祷皇上早日康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寇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腾大人继续问道:“寇相公,你以为今天这事,到底是何人所为?”
寇准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乾元节的节目都是礼部所操办,但我以为此事绝非礼部所为,礼部诸位向来谨小慎微,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来。若是朝臣所为,那此人必须知晓当年的□□,在朝廷内部还要有很深的关系,所以能将事情做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而且此人能从皇上母子反目中获益。”
范仲淹担忧的说道:“老师,若是如此,你岂不是嫌疑最大的人,难道这次的事是冲你而来的?”
寇准摇了摇头:“非也,我去西北五年,在朝廷中早已没什么势力可言,断不能实现这么周详的计划,其次,我寇准的脾气人人知晓,若我真想揭穿当年之事,一定会在朝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破,怎会用这么险恶的手段。知晓当年隐情的人朝堂中除了我起码还有五六人,这其中有能力办到此事的只有吕夷简,但那老狐狸这些年凭着刘娥的庇护在朝堂中呼风唤雨,皇上母子若真反目,对他最为不利,所以这事也绝不可能是他做的,老夫认为也许这次的事跟朝臣根本没有关系。”
“难道是皇上自己。。。。。。”有人小声说道。
众人神色肃然,又有人补了一句:“或者是太后。。。。。。”
“太后为何要做此事?”翰林院张大人不解的问道,“此事一出,岂不是她的处境最凶险?”
“非也,她先安排此事逼皇上与他反目,若皇上有所动作,她就可以明摆着对皇上不利,至于乾元节那一出戏,可以随便推到什么人头上蒙混过去,她逼皇上出手,恐怕是为了尽快实现取而代之的野心啊。”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中书省廖大人猜测道:“会不会是朝廷外的人策划的?比如契丹人。”
寇准摇了摇头说:“契丹人断不可能知晓此事,除非朝廷有人外通契丹人,但我敢保证知晓当年隐情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等令人发指之事,如今朝堂虽小人遍布,但断不会出后晋石敬塘那样出卖祖宗土地的败类。况且辽太后萧燕燕去世后,辽国已无能人,如今辽国皇帝耶律宗真只怕比大宋还不愿意打仗,我大宋朝廷内乱,他们也图不到什么益处。”
众人猜来猜去一时都没了主意,寇准说道:“目前此事扑朔迷离,诸位切勿轻举妄动,还是待事情稍明了后再商量下一步的事,不然非但陷自己于不利之地,恐怕还会害了皇上啊。”
范仲淹问道:“老师,当年的事是真的吗?我是指狸猫换太子。。。。。。”
“太后确实不是皇上的生身母亲,与先帝关系近密的老臣都知道此事,”寇准说道,“听闻李宸妃本是太后的宫女,诞下的皇子被太后抱养,从此了无音讯,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晓李宸妃后来出家为道姑,不久前似乎已去世,至于狸猫换太子这样耸人听闻的宫闱秘事,就无从知晓了,而太后是否诬陷迫害过李宸妃则更加难以确认了。”
“以太后惯常手段而言,不是不可能做出狸猫换太子这样毒辣的事情,而且李宸妃作为当今圣上生母,凄凉度过余生确是事实,单从这一点看,太后和皇上之间只怕很难和解。”滕大人长叹一声说道。
张大人紧皱眉头说道:“从这次事件的手法来看,背后主使似乎对当年之事怨恨颇深啊,简直像是李宸妃还魂报复。”
听了这话寇准突然眼前一亮:“当年狸猫换太子一事受害者可并非李宸妃一人。先帝多年膝下无子,有几个亲王以及亲王之子被定为继承大统的候选人,但是太后抱养皇上后,就一直着力于清除障碍,为皇上登基铺平道路,曾经那些皇位候选人大多知难而退,但这其中还是有人被整的相当凄惨。”
寇准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心知肚明,大家异口同声说出了同一个人:“八千岁。”
宽敞的佛堂中香烟袅袅,刘娥跪坐在佛前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她已在此为皇上祈福两日未曾进食,毕竟年纪大了,这几日的折磨令她脸上的阴影越发的深了。这两日她既是在为皇上祈福,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她这一生不曾怕过谁,无数次风浪都无法将她打倒,她出身贫贱,经历坎坷,被人辱骂,但这都无法阻止她一次次摧毁自己的对手。她做过很多毒辣的事情,她走过的道路不堪回首,可是活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红尘里滚一身烂泥,登的越高身上就越脏。可是她不在乎,她直视自己的肮脏,直视整个朝廷的肮脏,只要能活下去,在烂泥里又有何妨。
可是她这辈子心里也有难以逾越的坎儿——她不曾生育,始终没有过自己的孩子。作为李宸妃的主子,即便赵祯不是刘娥亲生的,以后也得叫她一声母后,可是她想完全拥有那个孩子,她想彻底取代他的生身母亲,不仅仅是为了她未来的地位,也是为了满足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私心,所以当年她执意夺走李宸妃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刘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如果没有她就绝不会有今天的赵祯,凭李宸妃一介宫女是绝不可能培养出如此优秀的皇帝,她自认为自己不曾对不起李宸妃和她的儿子,但她在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永远在提醒她:你夺走了一个母亲的儿子,你冒充了一个孩子的母亲。这是她心中永远的隐痛。并非她不曾想过告诉赵祯真相,只是这真相连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然而,如今竟有人在天下人面前揭开了她心里的伤疤,那一刻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崩溃!她想尖叫,想嚎啕大哭,想扯着自己的头发满地打滚,她想向天下人哭诉她没有做错,尽管她不是赵祯的亲生母亲,可她绝不曾亏待过他。但她没有这么做,如果这么做了,她绝不可能在今天这个位置上。
这两日她粒米未进,不眠不休的在佛前祈祷,她不祈祷佛祖能为她指点迷津,也不祈祷一切能突然云开雾散,她只祈祷自己内心的平静和力量,她相信世上所有的困难最后只能靠自己解决,而解决事情的唯一方法就是保持冷静,不顾一切的活下去,她不懂什么舍生取义,她相信能活下去的才是胜者,这是她还那是个为了一口饭与人相争的贫女时就明白的道理。刘娥没有进食的身体渐渐获得了力量,她已经开始冷静的思考今后的道路。
周书恩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刘娥身边,他弯下身子轻声说道:“娘娘,刚才得到消息,耶律奇珍抓到了。”
一直双目微闭的刘娥睁开了眼睛:“哦?这么快?在哪儿找到的?”
“在一家青楼,他躲在一个青楼女子的房里。”
刘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周书恩继续问道:“娘娘可有吩咐?”
“把他关起来,不要亏待他,先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现在他是个烫手山芋,千万别让他再弄出什么名堂了。”
“奴才明白。”
“礼部那边呢?可有动静?”
“礼部尚书已主动写了辞官的折子,其他诸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奴才以为这事恐怕他们真的不知情。”
“我也不认为是那些书呆子做的,遍观朝野也找不出能设计出如此阴毒伎俩的人,只怕跟朝臣们没关系。周书恩,继续打探消息,先什么都不要做,不过要尤其看好那个人。”
“听闻他这几日都像平时一样闭门不出,未见任何异状。”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恨我到这个地步的,也只有那个人了,”刘娥冷冷的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八千岁。”
周书恩继续说道:“娘娘,刚才官家醒了。”
“哦?他情况如何?”
“似乎并无大碍,情绪也很稳定,明天应该可以上朝了。”
刘娥沉思片刻后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周书恩赶紧上前搀扶。
“走,我们去看看官家。”
“是。”周书恩应道。
刘娥明白,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她与皇上之间的战争,她必须先稳住赵祯。
这三天所有人都很忙,忙着猜测,忙着打探消息,只有赵祯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乾元节那天的景象,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梦,如果那真的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官家,”王继全在床幔外轻声唤着他,“太后娘娘来了。”
赵祯的心里陡然有些紧张,但他不露声色的回道:“知道了,扶我起来。”
王继全系好床幔,扶着赵祯坐了起来,这时刘娥走了进来,赵祯挣扎着想站起来,刘娥快步走上前去按住了他:“你身体不好,不要拘泥礼数了。”
赵祯低下了头,刘娥在床边坐下后问道:“官家感觉可好些?”
“好多了,明天就可以早朝了。”
“若是还觉得不舒服,多躺几天也不要紧,你是天子,龙体安康才最重要。”
“不必了,真的可以上朝了。”
“既然官家这说,那就按官家的意思办。”刘娥大声吩咐道,“告诉太医这几日要更加关注皇上的身体,万万马虎不得。”
“是,娘娘。”床前跪着的宫女太监齐声应道。
赵祯和刘娥一时无言,看似平静的母子会面下却是生死险棋,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对方,一招走错,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脑袋。刘娥注意到自打她进来,他没有叫过她一声“母后”,这也许是个信号。赵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刘娥端详着他沉默清秀的脸孔,他缺乏鲜明的个性,很少表露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比起强势的刘娥根本就不像个帝王。但让刘娥笃定扶持他做皇帝的正是他这种与生俱来的个性,这种深藏不漏的性格让她相信他能在这朝堂上活下去。十九年来,她一直在教他如何变得让人更加看不懂,如今她看到了自己教育的成效——赵祯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隐匿在那张清秀的脸后面,连她也看不清了。
刘娥不喜欢兜圈子,她决定尽早让赵祯明白,现在对于他们双方而言最好的办法是继续合作下去。
“官家,”刘娥打破了沉默,“乾元节那天的事让你受惊了吧?”
“不,已经过去了。”赵祯依旧低着头,脸上波澜不惊。
“那件事乃别有用心之人恶意诋毁朝廷,此事必会严查,一旦揪出幕后主使,必定严惩不贷。”
赵祯没有接话,刘娥继续问道:“那官家的意思如何呢?”
“儿臣以为,”赵祯缓缓的说道,“目前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民间想必也是流言遍布,当务之急应是先稳定人心,切莫再生是非,至于此事的幕后主使,终归难逃追查,等事情平息了再查也不迟。”
“官家说的是,如今我们母子莫要受别有用心的人挑拨,共同稳定朝堂才是最要紧的事,到时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也是儿臣的意思。”
赵祯的回答滴水不漏,但刘娥心中反而更加起疑,她不知道他的话里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张温顺的脸庞下面又在谋划着什么,也许他正在计划如何让自己这个“母后”死无葬身之地,但如果他敢有一点半点的动静,她会立刻让他明白他在这皇宫中要学的事情还太多了。
“既然明早还要上朝,那官家就先休息吧,我先走了。”刘娥说着站了起来。
“儿臣身体不便,恕不远送,请母后恕罪。”
这是赵祯今天第一次叫她母后,刘娥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刘娥什么都没说,在太监的搀扶下离开了。
直到刘娥离开很久赵祯才张开自己的手心,他汗涔涔的手心完全浸湿了手里那张小字条,以致上面的墨迹都化开了,不过上面的字他早就记清楚了:“今晚进宫相见。八千岁。”
因为明日还要早朝,皇上借口身体不好很早就睡了,除了王继全其他宫人也都不在卧室服侍。夜悄悄流逝,大家以为皇上肯定已经睡熟了,但其实赵祯一直端坐在黑暗中未曾合眼,就像这三天来他也根本就没有昏迷过一样。
这几天他的头脑一直都是清醒的,但他知道自己最好昏迷不醒,这样可以让所有人都缓一口气,好好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赵祯什么都没想,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很多东西在他心中酝酿着,但他还分不清那是什么。多年的深宫生活让他明白要多看、多想,却不要急于有所行动,朝堂将刮起骇人的暴风,他得想办法让自己在风暴眼里坐稳。赵祯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他还不是刘娥的对手,但他心里的某一部分十分不冷静,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另一方面他却有些恐惧真相,他发觉报复刘娥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让他兴奋,反而令他觉得痛苦。但如果他真有一个如此凄苦的亲生母亲,他断不能忍受刘娥的所作所为,他是天子,没有人能够侮辱天子的母亲,他必须报复她,让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但第一步,他必须找个可靠的人求证当年的事,朝臣并不可信,唯一能够信任的只有皇室亲族,而这其中离当年的真相最近的就是——八千岁。这几日赵祯想尽办法联系到他,今晚他们终于要见面了。
漏断更深之际,王继全终于带这个太监进来了,他急急的走到赵祯床边跪到地上小声说道:“皇上,人给您带来了。”
赵祯看着他身后那个低着头的太监轻声问道:“是你吗?”
那太监突然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他除去头上的帽子匍匐在地上抑制不住的哭了起来:“皇上,十年不见了,是我啊,你的皇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