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乾元节之变(1 / 1)
宋朝的百姓都喜欢过节,北宋一年到头也是节庆不断,这其中场面最隆重热闹的当属皇帝的诞辰日了。从宋□□赵匡胤开始,北宋每一位皇帝的诞辰都被立为普天同庆的节日,仁宗赵祯的生日被设为乾元节。这一天天下人都要向赵祯祝贺,即便是一年当中忧愁的时候多一些的赵祯在这天也会发自内心的感到快乐,因为只有在这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节日里,他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是真命天子,是这大宋王朝的主人。
今年内忧外患,南方旱情不断,辽国人要的三百万斤铜迟迟没有着落,不久前又闹出了耶律奇珍那档子事,而耶律奇珍至今尚无下落。不过乾元节依旧如期而至,皇上的生日还是一定要过的,而且一定要过的隆重气派。不管这天下有多少烦心事,不管你多想搞死那个你看不顺眼的家伙,今天全都要放一放,高高兴兴的为皇上庆祝生日是今天所有人的责任。
今天赵祯早早就起床梳洗,太监宫女服侍他穿上了专门为这一天准备的华丽的龙袍,迎着初升的太阳赵祯步入大殿,文武百官早已在此列队恭候,他们向坐在龙椅上的赵祯行叩首大礼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早晨最新鲜的太阳将龙椅上打扮一新的赵祯照得闪闪发亮,十九岁的赵祯泰然从容的接受着百官的朝拜,和善宁静的脸庞展现出超越这个年纪的庄重和威严,他看上去已经是真正的大宋天子。虽然他略显柔弱缺乏棱角,但这风雅繁华的大宋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皇帝,他仁慈,宁静,克制,懂得体恤别人,他宽容的旁观着这块富庶土地上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却鲜少利用自己的权威出手干预,他选择宁静和后退,任凭这世界自行向人们期望中那不甚辉煌却绝无仅有的顶点慢慢攀升。尽管略显平凡,但每个见过赵祯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大宋如今期望中的皇帝。
坐在他身后的刘娥望着赵祯的背影心中无限感慨,这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皇帝,她觉得这个皇帝自己没有选错,她的精力也绝对没有白费。等到有一天她死了,她到地下绝不会觉得愧对赵家的列祖列宗。刘娥恍惚间记起了十几年前赵祯还是个柔弱孩童时的模样,虽然天生就具有帝王应有的沉默和庄严,但他那个时候依然会为了保住自己一只心爱的小狗扯着她的裙裾可怜巴巴的哭个不停。如今他的身姿越发光华灿烂,映衬出了刘娥难以掩饰的衰老,她心中既觉得欣慰,又有些辛酸和不甘。
朝拜结束后,宰相吕夷简代表百官向皇上致生日贺词,致辞完毕后赵祯宣布道:“传朕的旨意,北方各省农民减一年徭役,南方各省农民减半年赋税,汴梁继续兴建民宅,所有登记入住租户房租减半。”
“吾皇英明!”百官再次叩拜。
大殿上的仪式结束后,接下来皇帝便要出巡去郊区祭祖,随后要乘车绕汴梁□□接受百姓的瞻仰,等这些仪式都结束了,便是老百姓最喜欢的节目——皇宫前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戏台,届时会上演各种逗乐的滑稽戏,普通百姓能与天子以及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共同欣赏。虽然现场有禁军把守,但不过是以防万一,这节目年年都搞,自开国以来还从未出过差池。晚上皇宫中将举行盛大的宴会,大宴群臣为皇上庆生。
赵祯来到大殿的台阶上,他出行的车撵已经备好,远处有优伶艺人模仿百鸟的声音鸣叫不止,仿佛百鸟翔集,让人听来心情愉悦。赵祯将乘一匹白马登上车撵,之后这白马也会随他一同出巡。
结果这匹披红带绿的小白马不知出了什么差池,任太监怎么拽都不肯过来,急的牵马的太监满头大汗。皇帝身边的太监王继全灵机一动对皇上说道:“官家,这小白马是等着您赏他呢,您赏了他,他就肯过来了。”
赵祯说道:“既然如此,朕就封他龙驹将军。”
谁知赵祯此言一出,那匹小白马竟真的乖乖过来了,还引颈嘶鸣不止,好像在谢封赏的恩典,众人看到都啧啧称奇,称这是祥瑞之兆。
待一切准备齐当,浩浩荡荡的队伍就从皇宫出发了,前面是开路的队伍,后面是皇上的车撵,之后是刘娥的车撵,最后面又跟着文臣武将。大部队风风光光的祭过祖后便折返回城里,顺着开阔的街道巡行。为了一睹天子的容貌,汴梁的百姓早已挤在道路两旁等待着,等到赵祯的车撵经过时,路旁的百姓一边欢呼一边争先恐后想看一看天子的脸。赵祯在车撵中微笑着对他们挥手,他从余光里打量着汴梁的风光。虽然每年都有出巡的机会,但赵祯从未真正逛过汴梁,他并不知道自己统治下的这座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人生的大多数时光都在阴冷的皇宫中,诚惶诚恐的接受着大臣们的指责,那些指责令他经常惶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只有出巡的时候,只有看到那些欢呼鼓舞的人群的时候,赵祯的心中才能稍稍松一口气,那些人脸上愉悦的表情让他相信自己还不是一个太差的皇帝。
热热闹闹的出巡结束后,赵祯携后宫嫔妃、刘娥以及几个皇亲国戚还有被赐予殊荣的大臣登上城楼,城楼上已搭好凉棚摆好案几水果,专供皇上等一干人就坐看戏,此处正对着戏台,是看戏的最佳位置。城楼前的空地上也已密密匝匝挤满了老百姓,其中还有小贩见缝插针的贩售零食甜品,城楼上下济济一堂,人人心里都十分高兴。
待皇帝落座后,表演就要正式开始了,戏台旁一声鸣锣作为开场的信号,城楼上下立马一阵欢呼鼓掌。
戏台大幕缓缓拉开,一个带着面具的优伶出现在台上。他向观众作了个揖后念了首打油诗:“乾坤世事奇事多,今日听我表一出,后宫深处酿阴谋,鸠占凤巢奇冤生,寒暑一晃十九载,可怜生儿不认母。今日且听我道来,狸猫怎把太子换!”
优伶笨拙的翻了个跟头下去了,观众一阵鼓掌叫好等着好戏上演。坐在戏台上的刘娥听了这几句开场白心里不太舒服,大好的日子为何要演些和阴谋、冤情相关的戏,礼部那些人办事真是太不牢靠。但赵祯一副看的津津有味的样子,刘娥也就不想坏了他的兴致,只要皇上看着高兴就成了,毕竟今天是他的日子。刘娥这几年年纪大了,对这些滑稽戏早就没了兴趣,她干脆垂下眼帘慢悠悠的剥起了葡萄,任戏台上的喧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大幕再次拉开,戏台上被布置成了花园的样子,各种纸板做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十分的逼真,三个优伶出现在其中。中间那个穿着黄袍打扮滑稽,看样子像是演的君王,旁边两个穿红戴绿扭捏作态的优伶演的应该就是妃子,一个胸前写了个大大的“刘”字,一个胸前写了个大大的“李”字,两个妃子都挺着个大的不成比例的滑稽肚子,表示怀有身孕。君王拥着两个妃子一边在花园中散步一边说道:“今天我真是高兴的不得了,因为刘妃、李妃都怀上了身孕,可怜我多年没有子嗣,如今一下就要有两个儿子,真真是开心死了。”
刘妃说道:“陛下,等我们两个都生下了儿子,你要立哪一个作太子?又要立谁为皇后?”
君王答道:“我更喜欢李妃,当然是。。。。。。哎呀哎呀,痛痛痛!”
刘妃狠狠拧住君王的耳朵凶巴巴的说道:“陛下,这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呀。”
台下的观众看到此处一阵哄笑,君王揉着耳朵可怜巴巴的说道:“你可真是个母老虎,我本来就更喜欢李妃。。。。。。”
“你说什么——”刘妃再一次威胁君王。
“好了好了,你让我想想。”苦恼的君王转向台下的观众求救,“我该怎么办啊,我明明喜欢李妃,可是又害怕刘妃那个母老虎。”
台下的观众一阵起哄乱出主意,君王用力挠了挠脑袋突然有了主意:“有了!这事不如就交给老天爷去裁决!”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弹弓和一个金色的弹丸,“我把这弹丸射到花园里,你们两个谁先找到我就立谁为后!”说罢他用弹弓把弹丸弹了出去。
刘妃和李妃立刻在台上四处寻找起来,两个人互相争抢丑态百出,观众被逗得前仰后合,赵祯也哈哈大笑起来。
一阵折腾后,金丸最终被李妃找到。君王看到自己心爱的李妃找到了金丸,高兴地不得了,两人腻在一起如胶似漆。被冷落的刘妃解下自己腰间的大肚子扔到地上,坐在地上打滚撒泼逗乐观众,直到一个太监打扮的优伶上场将她扶了起来。太监劝道:“娘娘,你别伤心,虽然李妃捡到了金丸,可她不一定能生下儿子呢,如果她生不出来儿子,皇后的位置还是你的。”
刘妃丧气的说道:“她一定会生下儿子,我肯定当不上皇后了。”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太监劝道:“娘娘你放心,老奴保证她一定生不出儿子来。”
第一幕就此结束,小贩赶紧趁机兜售零食手巾等物,看戏的百姓一边享受零食一边对刚才的戏评头品足。赵祯身边的妃子也给他递上水果甜品,兴致颇高的赵祯回过头去问刘娥道:“母后,你可喜欢这戏?”
早已魂游天外不知演些什么的刘娥笑了笑说:“官家喜欢就好。”
“朕很喜欢,演刘妃和李妃的那两个演员尤其有趣。”
“是么。”刘娥淡淡的应了一声,但她心里突然有些许不安。刘妃、李妃,这两个名字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开头那个优伶的一句“鸠占凤巢”似乎也跟当年的事情暗合。
开场的锣声再一次响起,刘娥驱散了自己满心的思绪,当年的事情她已经不愿意再想起了,毕竟当事人差不多都死光了。
这一幕戏发生在产房内,转眼之间刘妃要生产了,她躺在产床上吱哇乱叫,几个宫女帮她接生,场面甚是混乱。
“娘娘,孩子脚出来了!”
“快把叫塞回去!”
“哎呀,胳膊又出来了!”
“再塞回去!”
“好了好了,这回头出来了,快用力拔啊!”
几个宫女像拔萝卜一样嘿哧嘿哧用力,终于他们把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拔了出来。
“哎呀!头终于出来了!哎呀!只有头出来了!——孩子死了!”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床上的刘妃蹬着脚嚎啕大哭起来:“这下我真的当不了皇后了!”
台下的观众乐得哈哈大笑,站在戏台下面听着台上喧闹的魏敬涟也嗤嗤笑了起来。他是负责这台滑稽戏的礼部官员,这戏他早就看过了,但每次演到此处他还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次的滑稽戏他们选的是外地的戏班,当初选这出戏的时候礼部官员个个都被逗得前仰后合,他们相信这戏一定会让皇上满意。魏敬涟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天上的日头,接下来的戏应该是刘妃用布娃娃、猫咪、鸭子等各种东西假装出生的皇子哄骗愚蠢的君王,但最终被李妃识破,于是李妃被立为皇后,最后皆大欢喜。魏敬涟一边听着台上的动静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儿戏演完了就能回宫参加宴会了,看的开心的皇上一定会重赏礼部各位同仁。。。。。。
“娘娘莫担心,”台上传来那个太监的声音,“这件事老奴自会帮你解决。”
接着开始上演李妃那厢生产的场景,又是一阵逗乐混乱,魏敬涟听着有些不对劲:接下来的戏不是这样吧?难道是那些优伶看到生产戏受欢迎,就又加了一段李妃的生产戏好取悦观众?虽然心中疑惑,但魏敬涟还是选择继续听下去。
台上又上演了一出逗乐的生产戏,不过这回李妃将孩子成功生了下来,是个男婴。李妃生产后晕了过去,接生的宫女将假装孩子的布娃娃放在一旁的匣子里,然后全都忙着照顾李妃,这时刘妃身边的太监拿着一只盒子混了进来,趁着众人忙乱之际,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自己手里的盒子和盛着男婴的盒子掉了包。
之后那愚蠢的君王进来了,李妃这时恰巧醒来,她高兴的说道:“陛下,快看看我给你生的儿子。”
君王正要打开盒子,刘妃抱着个布娃娃进来了:“陛下,你快看我给你生的儿子。”她手里抱的正是刚才太监从李妃这里掉包走的布娃娃。
君王看了一眼开心的说道:“不错不错,现在我要看看李妃生的儿子。”
“陛下!”刘妃拦住了他,“千万不要打开那个匣子,李妃生了个妖怪,会吓着陛下的!”
李妃反驳道:“胡说!我明明生了个结实健康的孩子!”
刘妃哼了一声得意洋洋的说道:“那陛下你就打开那个匣子仔细看看她到底生了个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
君王把那个匣子拿到了舞台正中央,观众都好奇的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他打开手里的匣子看了一眼突然尖叫着把匣子扔了出去。匣子掉在了地上,片刻后一团血淋淋的肉块从匣子里爬了出来,那竟然是一只活生生的被剥了毛的狸猫。观众吓得惊呼出声,他们从未在戏台上看到过如此血腥逼真的道具。
城楼上的赵祯也一下子挺直了脊背,刘娥看到台上不对劲立马怒道:“大好的日子竟然出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礼部的人是怎么办事的!这戏不能演了,来人啊。。。。。。”
“母后!”赵祯盯着戏台制止了刘娥,“不要喊人,朕想继续看下去。”
赵祯如此发话刘娥也不好坚持,她忍下怒气看着戏台,内心却十分的不安,不祥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现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狸猫!李妃生了只狸猫!”君王尖叫起来,“李妃是个怪物!来人啊,给我把李妃拖出去,我永远都不要再看见这个怪物!”
几个宫女立刻把产床上的李妃拖了下来,李妃声嘶力竭的叫着:“冤枉啊,陛下!我冤枉啊!”他穿着暗红色的裙裾,恰似产妇血淋淋的衣裙,令人看了觉得不寒而栗。
君王依旧吓得尖叫不止,刘妃抱着掉包来的布娃娃狰狞的狂笑起来,幕布就在这一片混乱里落了下来。
这回只过了片刻,幕布就再一次拉开,众优伶都不见了,只有最开始念打油诗的那个优伶站在台上。他依旧带着面具,本来为了搞笑才带的面具此时看起来也显得那样不祥。面具优伶说道:“这台戏就演到这里为止了,诸位一定好奇剧中人物接下来的命运如何,他们可都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他们的命运咱家也都知晓,现在就一一告诉诸位:那位君王已经驾崩了,李妃后来被刘妃害死,而抢夺婴儿的刘妃和那个婴儿呢。。。。。。”说到这里伶人卖起了关子。
“够了!”刘娥突然站起来怒吼道,“这出戏不许再演下去了,我要砍了这些个戏子!”
“不!”赵祯也大声叫了起来,“朕要知道,后来那个刘妃和那个婴儿到底怎么了?”
他脸色苍白的与刘娥对视着,两个人的身体都微微发抖。戏演到这个份上,傻子也看的出来它暗示的是什么了,赵祯与刘娥之间横亘了将近二十年的谎言摇摇欲坠。此时赵祯已不需要那个优伶告诉他真相,刘娥不安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优伶突然提高嗓门叫了起来:“那个婴儿当了皇帝,权力却一直被刘妃把持,她偷了别人的儿子,她还想窃取这个国家!那个女人的名字就是——”
沉重的幕布突然落了下去,一个男人匆匆跑上台钻进了幕布里,他就是魏敬涟,他已来不及阻止这出戏,只能强行中断。几个禁军跟着钻了进去,幕布后一阵打斗声。台下的百姓看的心惊胆战,不知这是事实还是剧情设计。
在城楼上一同看戏的吕夷简和寇准都脸色苍白,他们几乎是一起站起来喊道:“快!疏散人群!护送官家回宫!”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人群中发生了更大的骚动。一个女人拿着把刀冲进了看戏的人群里,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而且见人就砍。对此毫无防备的百姓尖叫着四处逃窜,这期间好多人被踩踏,又有好多人被那女疯子误伤。
女疯子一直冲到了城楼下,站在城楼上的赵祯认出了她:“绮罗?!”
这女人正是耶律奇珍从皇陵掳走的张绮罗,她声嘶力竭的喊着:“太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她死了!城楼上那个女人是个冒牌货!”
听到这句话,惊慌的人群彻底炸了锅,脸色苍白的赵祯一下子昏了过去,刘娥也失神的跌坐在了椅子上。但她立马又重新站起来嘶吼道:“快护送皇上回宫!活捉那个女疯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洞穿了张绮罗的喉部,张绮罗当场断气。
这时戏台上的幕布掉了下来,上面横七竖八的躺了好几具尸体。魏敬涟和刚才冲上台的禁军全部被杀,还有一具尸体是最后上来的戴面具的伶人,他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面具下那张脸正是前几天失踪的落霞裁缝铺张掌柜,他面色铁青口角流出黑血,看来是服毒自杀。而刚才和他一同在台上演戏的伶人,则一个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