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智海和尚(1 / 1)
虽然今年开春以来汴梁滴雨未降,但御街两旁的花儿在细心照料下依旧开的热热闹闹,一眼望去,如锦似绣,烂漫的花儿间满是做生意的小贩和游街的行人,好一派大好的春光。
御街,顾名思义就是皇家专用通道,这条正对皇城大门的几百米长的大道为皇帝出宫的必经之路,只在皇帝出宫时戒严,其余时候平民百姓可以随意摆摊,俨然就是一个菜市场,这在别的朝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对皇帝大不敬的行为,宋朝的皇帝却满不在乎,虽说以文治为主的宋朝十分讲究礼仪,但在某些方面宋朝皇帝却出人意料的“不讲究”,这种对百姓和士人的宽厚之前从未有过,之后也再没有出现过。
时间已近晌午,很快就会有大波的客人涌入一家家酒楼,各家酒楼里都忙得热火朝天,准备迎接马上到来的用餐高峰,大相国寺的烧猪院此时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外面已经有好吃的人排起了长队,不大的厨房里几个□□着上身的和尚忙的满头大汗,几口大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猪肉,飘出来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墙上的壁龛里供了一尊观音像,观世音菩萨低垂双目宽容的看着这几个佛家弟子热火朝天的烧着猪肉。
“慧明禅师,差不多可以出锅了吧?”一个小和尚问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胖和尚道。
被称作慧明禅师的和尚揭开锅拿起一柄大铲子用力搅了搅后尝了一口汤,他点点头说:“入味了,出锅,出锅!”
几个和尚七手八脚的把锅里的猪肉捞了出来,香喷喷的味道立马飘了出去,外面等了半天的食客们一闻这味道立马就沸腾了,在外面乱哄哄的催促道:“师傅,快些端出来呀,真是等不及了!”
慧明禅师双手合十对着壁龛里的观音小声颂了段心经后,一挥手指挥道:“快端出去,端出去。”
和尚们口中喊着“猪肉出锅啦!”便把香喷喷的猪肉端了出去,早已等不及的食客们立马发出一阵欢呼。
大相国寺烧猪院的生意每天都是这么红红火火,在这里热火朝天烧猪肉的是慧明禅师领衔的几个大相国寺正牌和尚。掌勺的慧明禅师天生长了一张凶恶的脸,那张脸生的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人除了好事什么都干得出来,当初他一门心思想要皈依佛门,可是大相国寺哪敢收这号长得像雷公一样的主儿,好说歹说想劝走他,怎奈他跪在寺门口几天都不走,寺里的和尚无奈只得把他带到住持智海大和尚那里,想让天下最能忽悠人感化人的住持把这个祖宗劝走。智海大和尚见了他后只问了他一句话:“你会干些什么?”慧明禅师大声答道:“俺会烧猪肉!”在场的僧众听了他的回答莫不哑然失笑:僧人只能吃素,哪听说过和尚烧猪肉的。谁料智海大和尚说:“那我就在寺门口给你开一家烧猪院让你烧猪肉吧,赐你法号慧明。”众僧不禁愕然。
就这样大相国寺专门开了家分院——烧猪院,慧明禅师成了大相国寺烧猪院的掌勺,谁料他手艺实在了得,大相国寺烧猪肉迅速风靡了整个汴梁。大家一边赞叹佛门又感化了一个危险分子一边享受着美味的烧猪肉,从没有人跳出来批判和尚卖猪肉,这既是一种宋朝式的宽厚,也是一种汉人的宽厚。
不过这件事说到底获益最大的还是大相国寺,烧猪院日进斗金,寺庙又不用交税,烧猪院俨然成了大相国寺的一棵摇钱树。如今不比南北朝时,皇帝都是狂热的佛教爱好者,每天上赶的赐给寺庙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如今的寺庙要想挣钱只能靠自己了,在这方面大相国寺无疑是汴梁最有办法的寺院,从某个角度讲大相国寺简直就像一个大商铺。寺内每个月要开放五次集市,集市里还分门别类,俨然现在的商品展销会,所有参加集市的商人都要给大相国寺交一笔钱,届时寺里的僧人们也齐齐上阵兜售佛珠之类的小商品,不遗余力的给寺里创收。
大相国寺能这么财源广进,全凭住持智海大和尚经营有方。智海大和尚是个小商人的幼子,由于家里兄弟众多,自然轮不到他继承家业,他也没有念书的天赋,没什么希望考取功名,不过他天生长了一副好皮囊,找个殷实人家做个倒插门女婿倒是条出路。可智海偏要跟命运抗争一下,而且抗争的方式还挺特别——他出家了。宋朝文化十分发达,有名的僧人基本都是疏狂不羁才高八斗的诗僧,怎么样都轮不到智海这样庸俗的小商人子弟,智海也不走这条路,凭着察言观色的本领,他很快就博得了大相国寺上上下下的好感,前任住持清泉禅师尤其喜欢他,还把他收为自己的关门大弟子,于是智海在寺里的地位迅速提升,靠自己的苦心钻营清泉禅师去世后他成了大相国寺的住持。虽然当了住持,但佛法修为不高一直是智海的软肋,不过智海清楚来拜佛的人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功名利禄,只要能投其所好自然就能换来香客的追捧,智海可谓是深谙此道,他借着佛祖的口宣讲着佛法,内容却是俗世里最热切的欲望,那些欲望就像得到了净化般让人听着无比的受用,香客们很喜欢智海,他很快就在汴梁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甚至在士大夫中间都很受欢迎。先帝真宗皇帝晚年的时候精神有些不正常,硬说自己看见了神仙下凡,于是全国各地为迎合皇帝的精神病纷纷上报本地天降祥瑞,智海和尚也凑热闹上报大相国寺的观音像开口称赞真宗皇帝是不世出的明君,这事一听就是胡扯八道,但精神病人真宗皇帝却信了,一高兴还赐给智海“大和尚”的名号,这下智海和尚成了官方认证的得道高僧了,顿时身价倍增声名远扬。
从小商人的幼子到汴梁十方禅林的高僧,智海的人生不可谓不成功,若没有些做人的智慧他也走不到这一步,但是他的智慧只能称得上是小聪明,太平盛世也无需海一样的大智慧,茫茫智海只要取一瓢就足以在这世上混的风生水起。
智海清楚自己佛法修为不高,所以平时很少公开宣讲佛法,遇到不得不讲的场合,也事先有弟子帮他打好草稿,万一被人问住了,他只要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己悟去吧”就蒙混过关,反正禅宗讲的就是玄妙,越是让人听不懂越显得自己有水平,而至于自己懂不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智海故弄玄虚的那一套只能唬唬小老百姓,汴梁的士大夫心里都清楚智海到底有多少斤两,“大和尚”这个称号不过是精神病皇帝随便赐给他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含金量,他们喜欢到智海这里,只是因为智海会说他们爱听的话,而不是他真有什么才华。说起佛法修为,汴梁第一人无疑是法华寺的青峰大师,她出尘恬然的性格和智海大和尚完全相反,她不举办法会,也很少与社会名流来往,甚至都很少下山,但她却拥有汴梁士人对她的尊敬,大德尼是汴梁士人发自内心赠与她的尊称。智海对青峰大师既鄙薄又嫉妒,智海觉得青峰大师远没有他活的风光成功,不过肚子里比他多些墨水,他没想过比起青峰大师他真正缺少的其实是内心的信仰,不过在这什么都不缺的汴梁里,光是那些功名利禄就让人一辈子都追求不完了,智海和尚哪还有余暇去思考信仰,在这么繁华的汴梁谈起信仰简直就像谈起一个笑话。
今天智海大和尚要在大相国寺公开宣讲佛法,虽然仍旧缺乏含金量,但哄骗小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法会还未开始会场内就挤满等待聆听大和尚教诲的人。当年的美男子智海如今魅力依旧,来听法会的多是三十岁到五十岁的闺中少妇或半老徐娘,女人多了难免话也多,现场吵吵嚷嚷的。几个和尚忙着维护现场秩序,其中有一个精瘦的高个子和尚不停的呵斥着别人,这会儿他又指着几个大声聊天的妇女高声喝道:“不要再说话了!不然就把你们逐出去!”几个被呵斥的妇女翻翻眼睛不说话了,高个子和尚仍旧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看就是个执拗脾气,这个高个子和尚就是目前智海的大弟子——宗性。宗性自幼皈依佛门,他恪守佛家的清规戒律,从未破过戒,虽然并不聪明,但他十分的刻苦,在佛法上也有一定的造诣,可他的性格却执拗的可怕,天生不懂得变通,认准一个方向就一条道走到黑,完全没有佛家讲究的包容。这个偏执的宗性却被智海驯服了,被收为智海的大弟子后宗性对智海忠心耿耿,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智海的判断能力,在他看来凡是智海所说所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凡是与智海为敌的就全都是十恶不赦的,他已经被智海训练成了一条最忠诚的狗,可以随时去咬反对智海的人。与其说宗性侍奉的是佛祖,不如说他侍奉的是智海大和尚。
智海大和尚迟迟不来,百无聊赖的听众又开始聊起天来,宗性竖起双眉又要发怒:“你们给我安静!。。。”
“宗性,莫要犯嗔戒。”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宗性一听到这个声音赶紧规规矩矩的跪下,吵吵嚷嚷的会场也安静了下来,姗姗来迟的智海大和尚终于出现了。虽然已经开始发福,但智海和尚依旧眉目如画,皮肤白净,放在这个年纪的男人里也称得上是个美男子,这副皮囊确实有些得道高僧的样子。智海和尚徐徐坐定后,开始宣讲佛法:“佛祖将我们今天聚于此处,便是为了聆听他的教诲,世上众生皆平等。。。”
台下的听众双手合十虔诚的聆听着智海的教诲,其实智海讲的不过是些陈词滥调,众生平等,心怀大爱,戒嗔戒贪,云云云云。但这并不妨碍台下的听众如痴如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有这些陈词滥调的慰藉就足以糊涂又幸福的过一辈子了。
法会在十分和谐融洽的气氛中结束了,在这里净化了心灵的男男女女心满意足的往功德箱里投入钱币,没一会儿空空的功德箱就满了。
宣讲完毕的智海大和尚心满意足的退到了后院,他心中仍在回味着刚才法会上众人对他的膜拜。
宗性上前禀报道:“大和尚,丁大人来了。”
智海一听立马皱起眉头道:“怎么不早说,怎好让丁大人久等。”
“丁大人也是刚来不久,我把他安排在禅堂里饮茶了。”
智海赶紧匆匆往禅堂而去。
智海生的俊逸洒脱,当着得道高僧,骨子里却是小商人习性,丁谓生的面貌丑陋,做的尽是小人之事,其实却才华横溢聪明过人,两个人一个是俗人做雅事,一个是雅人做俗事。智海十分注重和朝廷大员攀关系,主管钱粮的三司使丁谓自然是他的重点巴结对象,丁谓虽有些鄙视智海的粗鄙,但他却十分爱听智海的阿谀奉承,所以两个人倒是经常来往。
智海进入禅房时丁谓正在品茗,他赶紧趋步向前对丁谓行礼道:“贫僧拜见丁大人。”
丁谓挥了挥手说:“你我也是故交,何必如此多礼,来坐吧。”
智海在丁谓对面坐定后问道:“丁大人今天怎有雅兴光临大相国寺?”
“佛家讲世上万般苦恼,我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自然是烦恼无尽,只好到这佛门求片刻清净。”
智海笑道:“人贵贱有命,贵者就算躲到深山里富贵也会追上门来,丁大人位极人臣,官运亨通,贫僧这里一方破瓦怎能挡得住丁大人的富贵,只怕这宦海里的烦恼大人这辈子都躲不过了。”
智海一番话哄得丁谓面露喜色,他抿了口茶后说道:“对了,大和尚可知前段日子林和靖来汴梁了?”
林和靖乃真宗至仁宗朝的著名隐士,工于诗词书画,才高八斗诗书满腹,却隐居杭州西湖,从未出仕,是当代的真名士,时人都以能与和靖先生来往为荣。智海饶有兴趣的问道:“哦?难道大隐士终于耐不住寂寞也来汴梁这花花世界了?”
“非也,和靖先生是来拜访亲友的,除了亲友处他在汴梁只去了一个地方,便是法华寺。”
智海一听法华寺脸色立马变得有些不好看了,丁谓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听闻和靖先生与法华寺的青峰大师彻夜讨论佛法,临走前还专门为法华寺题字。不过青峰大师确实学识过人,也难怪连和靖先生这样的名士都会慕名而去,法华寺地处远郊,环境清雅,超脱于汴梁的浮华之外,实在是一方世外桃源。”
智海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荒郊野外的尼姑庵向来都是是非之地,每到夜深人静总有去借宿的男人和尼姑成就一段风流好事,如今的尼姑庵和青楼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城外,那法华寺看上去清净,谁知里面是什么样的呢。”
丁谓暗暗瞟了他一眼后微微一笑道:“大和尚似乎对法华寺有成见?”
“这倒是没有,贫僧只是。。。”
“大相国寺无疑是汴梁第一寺庙,你更是有先帝御赐的‘大和尚’之号,智海大和尚在汴梁的盛名没有人能够否认,不过恕我直言,要是论及佛法修为,青峰大师才是如今的汴梁禅林第一人,大和尚你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智海勉强笑了下说道:“佛门中人早已看破红尘,这些名利之事和贫僧已经没有关系了。”
丁谓语气里暗带嘲讽的说道:“大和尚果然心胸广博,让人佩服啊。”他放下手中的茶碗接着说道,“其实,本官今天来是有事要请大和尚帮忙。”
智海赶紧说道:“丁大人言重了,大人有事只管吩咐,贫僧一定尽力而为。”
“前些日子太后下旨令我乾元节前筹齐三百万斤铜,这么短时间筹齐这么多铜谈何容易,可是太后的旨意怎能怠慢,本官现在是一筹莫展,还望大和尚能助我一臂之力。”
智海迟疑的说道:“大人的事情贫僧自会尽力,只是这筹铜一事。。。只怕贫僧实在是帮不上忙。”
丁谓故弄玄虚的说道:“大和尚,这事只有你才能帮上的忙,佛经里可讲过,如来现处,遍地财宝。”
智海想了想慌张的摆着手说:“大、大人,难不成你是想要大相国寺出这三百万斤铜?!大相国寺不过贫寒佛门,寺里的佛像大多是泥塑木雕,哪能拿出三百万斤铜来!大人,此事。。。”
“大和尚误会我的意思了,”丁谓不紧不慢的打断了他,“大相国寺乃皇家寺院,本官怎能让大和尚破费。”
“那丁大人的意思是。。。。”
丁谓将身子凑过去一字一顿的说道:“本官所欲的是法华寺里那尊多宝如来。”
智海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大人说如来现处,遍地财宝,只是那法华寺非大相国寺下辖寺院,青峰那老尼姑性格又十分执拗,只怕她不会愿意交出大佛。。。”
丁谓打断他道:“六年前汴梁暴雨,法华寺因为年久失修寺内多处房屋坍塌,据说当时是大相国寺出钱修缮法华寺,那笔钱想来法华寺是还不上的,但我想大和尚不会真的什么报酬都没要吧?”
智海笑道:“丁大人果然记忆力惊人,这种陈年旧事都记得,当时修缮法华寺花去寺里不少钱,不过也算是积德之举,贫僧也知道法华寺还不上钱,不过当时那老尼姑将法华寺的土地抵押给了贫僧。”
“既然法华寺已经被抵押给了大和尚,青峰又还不上钱,那按理说法华寺已经是大相国寺的财产,凭着那份地契取走法华寺里的铜佛又有何难?”
智海摆了摆手说:“没用的,那老尼姑也不糊涂,当初契约里没有约定还不上钱土地可以归债主所有,所以那份地契根本就是张废纸。”
丁谓眯起眼睛笑了下说:“那加上这一条不就可以用了么?”
“丁大人的意思是。。。”
丁谓风轻云淡的说道:“抵押契约是在官府里立的,当然也可以去官府里改,不过一份郊外寺院的地契而已,对本官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智海一拍手道:“丁大人果然有办法!这样一来,那老尼姑可就被我捏在手心里了!”
“确乎如此,大和尚也可以借机煞煞那个青峰的傲气,她不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尼姑,在汴梁的声名竟超过先帝御赐的大和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大和尚不如借此机会毁了她的佛,拆了她的寺,看她还如何得意。”
智海点点头激动的说道:“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丁谓慢悠悠的站起来说道:“好了,那本官就先告辞了,乾元节前大和尚一定要拿到那尊铜佛,此乃太后旨意,更关系国家大事,大和尚可务必要尽心啊。”
智海双手合十躬身应道:“丁大人放心,此事贫僧一定尽力而为,为丁大人分忧。”
丁谓点点头道:“如此甚好,那我就先回去了,大和尚请留步吧,若有进展记得随时通知我。”
智海一直把丁谓送到了轿子上,丁谓坐在轿子里心中盘算着就算大佛到手,离三百万斤铜还远得很,半个月内筹齐这么多铜根本就不可能,不过耶律奇珍向他保证乾元节前朝廷必发生巨变,只要按他说的做就可以安然脱身,虽然他对耶律奇珍的说法还是有些忐忑,但毕竟吕夷简现在也被他拖下水了,就算到时候耶律奇珍保证的事情不会成真,那他也有个垫背的,耶律奇珍可说过,那个擅闯皇宫的西域人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抓住的。
丁谓得意洋洋的想:吕夷简你这个老狐狸,看你这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