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上官子兰领命(1 / 1)
烛影摇红,略微昏暗的烛光投射在桌上一本本厚厚的账本上,上官子兰和鲁先生坐在桌边清点着账目,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个不停。不像其他生意人一旦有了钱就把生意全都脱手给账房,自己专心享受生活,上官子兰直到现在仍坚持定期亲自清点账目,今天又到了清帐的日子,他和鲁先生一大早就扎到了账本里,到现在连水都没喝几口。
上官子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叹了口气道:“难啊。”
“是啊,昨天东街又有家铺子关门了,我们现在也是苦苦支撑,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鲁先生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说道,“不过好在前些日子少爷与吕相公想出了妙计,引得大家大把大把的花铜钱,这些天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多了,物价总算稍稍平稳了些,我们也终于能喘口气了。”
上官子兰若有所思的说道:“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哦?”鲁先生停下拨算盘的手问道,“少爷你又发现了什么吗?”
上官子兰挑出一本账本翻出里面几页指给鲁先生看:“你看,物价下跌不仅仅发生在汴梁,洛阳,大名府,扬州那边的东西也在跌价,可以说现在宋境内几乎所有地方的东西都在跌价。”
“这跟那个天上红莲有关系吗?”
“我刚开始确实怀疑他,汴梁的物价一跌千里是从盐价开始的,我猜是有人在汴梁偷贩私盐,敢干这种掉脑袋的事的,非那个天上红莲莫属,而且时间上也对的上,可是如今看来跌价并不仅仅发生在汴梁,而且其他地方物价下跌也不是从盐价开始的,纵是那个天上红莲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操控整个宋境的物价。”
鲁先生猜测道:“那会不会是他早就潜伏在大宋,一直在酝酿什么阴谋?”
上官子兰摇了摇头说:“我虽然只见过那个人一次,但他给人的感觉十分洒脱,他也许会让天下天翻地覆,但他不像是个喜欢阴谋诡计的人。”
“如果不是天上红莲的话,那少爷以为这次的事是因何而起?”
“这次跌价一事波及范围太广,我也说不清。世人莫不追求金钱,但金钱却不会服从任何人的意志,可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有时候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顷刻间便倾家荡产,金钱就好像命运,凡人皆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其实不过一辈子是他的傀儡。不知为什么,这次我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鲁先生没有接他的话,两个人默不作声的望着桌上的账本,片刻后上官子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次的事多多少少和钱荒有关系,前几年生意太好做了,钱周转的太快,如今闹钱荒也在情理之中。鲁先生,明天先把洛阳和大名府的铺子全都关了吧,能处理的货就都处理掉,换些铜钱屯起来,如今我们也只能做好准备静观其变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办。”
上官子兰重新拨拉起算盘,他叹道:“钱呐,钱呐,众人熙熙,皆为利来即为利往,若是有一天连钱也造不出来了,人这一辈子可追求什么好?”
“用不着担心,到时候自然会有钱的代替品,而且这东西现在已经有了,少爷,你看这是什么。”
鲁先生说着拿出一张纸递给上官子兰,上官子兰一看,只见上面画着几个铜钱,写了些字,还盖了官印,他奇怪的问道:“这是何物?”
“这就是钱。”
“钱?”上官子兰难以置信的说道,“鲁先生你莫不是在作弄我吧?”
鲁先生笑呵呵的说道:“我几时作弄过少爷,此物名叫交子,是商队从四川带回来的,四川开国以来便缺铜,一直使用铁钱,但铁钱一者不值钱,二者不方便携带,民间对此向来是怨声载道,所以那边的衙门就印了这个东西,这张纸片现在在四川跟真金白银就是一样的。”
上官子兰反复看着手里的交子感慨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白纸竟然也能当钱花,那人们辛苦赚钱还有什么意义,想要钱自己去印不就好了,要是有一天这世上的钱都变成纸了,我就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了。”
“人这一生追求的财富不过是个符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真假白银也好,白纸也罢,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少爷你现在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么?”
上官子兰油腔滑调的说道:“当然是为钱而活。”
鲁先生摇了摇头说:“依我看来,少爷你就从来没真正喜欢过钱。”
上官子兰微微怔了下后嬉皮笑脸的说道:“鲁先生真是好眼光,我确实不喜欢钱,我本是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不过这几年和官场上的人接触的多了,发现那些士大夫和生意人也没什么区别,尔虞我诈拼尽一切往上爬,最后还不是为了钱,还不如像我一样直接做个商人,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鲁先生说道:“少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学的油嘴滑舌,不再对老头子我讲实话了,虽然你总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为钱而活,但我倒觉得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不过很久以前我刚认识你时,你确实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
上官子兰不自然地笑了下说:“鲁先生果然是上了年纪了,动不动就爱说教,难道鲁先生你不喜欢钱么,不然又怎么会打一辈子的算盘?”
鲁先生笑呵呵的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少爷,我鲁能真的从没喜欢过钱,我一辈子从商只是因为习惯了这种生活,不然就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三岁就在商铺里当学徒,十岁就跟着商队跑生意,我二十岁那年随商船出海,谁料船翻了,我抱着一块木板漂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身无分文,最后还是靠乞讨回到了汴梁,回来以后才发现妻子早已改嫁,我便找了个铺子当账房,又跟着东家跑生意,有一回去西域贩香料的时候遇到强盗洗劫,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无处可去,便在当地娶了个绿眼睛的女人安顿下来,还有过一个孩子,后来有个汴梁的商队路过那里,我想跟着商队回来,但是妻子不愿意离开那里,我便一个人回来了。我这辈子都在商路上漂泊,没有家,也没有根,不过这样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并不以为苦。前几年我也想安顿下来,结果有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硬是要请我做账房,我这个老头子就又被拉下了水。”
听到这里上官子兰不由笑了起来,他知道鲁先生说的是自己。
鲁先生笑眯眯的回忆道:“我鲁能一辈子跟过不少东家,但像你这样赚钱不要命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少爷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到四川贩茶遇到了马匪,你竟敢跟那些马匪拼命,着实把老头子我吓了一跳,还有那次,为了从西域低价贩回毛皮,路上险些被狼叼走,可怜老头子我好不容易才养了这一身膘。。。”
说起创业时的往事,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鲁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说实话,我这把年纪不该再跟着你这不要命的小子折腾了,不过那几年日子虽苦,我心里却不苦。那时候你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整日里一根筋只想着赚钱,跟着你不用想别的,不必算计,没有顾虑,一门心思豁出性命赚钱便是,那种舒爽的日子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过了。现在虽不用东奔西跑了,整日里却是操不完的心,我倒是觉得比那时候活的还累些。不过也可能是我这几年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吧,可能我真的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歇一歇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上官子兰突然推开面前的账本伸了个懒腰说道:“累了,不看了,鲁先生你也休息吧,这账明天再接着清吧。”
鲁先生笑呵呵的说道:“也是,岁数不饶人了,我早就看不动了,这才跟少爷东拉西扯。”
上官子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鲁先生问道:“少爷,你不早些休息这又要上哪儿去?”
上官子兰嬉皮笑脸的说道:“这个时候自然是去不正经的地方,我在外面过夜,鲁先生你不必管我了。”
上官子兰说着就消失在了门口,鲁先生看着门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坐回桌边,打了个哈欠重新翻开了账本,滴滴答答的算盘声又在房间里响了起来。
外面正是热闹的时候,细纱灯笼淡淡的光四处晕开,大街看上去幻梦一般。招揽生意的牙客看到上官子兰这样穿着入时的年轻公子哥,都纷纷上前跟他搭话。
“公子,小店新进了几坛好酒,要不要来尝尝?”
“公子,我们这边新来了个唱曲的姑娘,赏光来听一曲吧。”
上官子兰一一回绝了,他百无聊赖与热闹的人群擦肩而过,有多少个夜晚,他也曾是那些纵情寻欢的人们中的一员,但今夜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只是觉得累,太累了。鲁先生说的没错,他现在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最开始他拼命赚钱是为了自己和赛金枝的那个约定,后来是为了报复她,再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被绑上了一个飞驰的车轮,身不由己的滚向未知的方向。现在无论什么都无法带给他真实的满足感,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累,连活着都快成了一种负担。鲁先生方才说过的话又在他脑海中响起:“可能我真的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歇一歇了。”
难道他也要走了么?上官子兰的心中一阵凄凉,刚开始跟他一起做生意的伙伴都陆续散了,只剩鲁先生一直在他身边,而现在终于连他也想要离开了。
上官子兰行尸走肉般在街上溜达着,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望春楼。他抬头看着灯火辉煌的望春楼嘴角浮上了一丝苦笑:他怎么又到这儿来了,看来是真的习惯了。这一夜反正也无处可去,上官子兰干脆进了望春楼。
望春楼里到处装饰着五彩的绸缎,花枝招展的女人如穿花峡蝶般在其间来来去去,一个牙客看到上官子兰赶紧迎上去招呼道:“上关公子,好久不见啦。”
“我来找烟翠。”
牙客有些为难的说道:“真是对不住了,韩姑娘现在刚巧在陪酒,要不然小的再引见位姑娘来陪陪公子?”
“不必了,我到她房里去等她吧。”
“那您楼上请。”
牙客把他引到韩烟翠房门口便离开了,上官子兰推门走了进去,房内没有点灯,从窗外照进来的朦胧光线中屋内陈设浮现出来。看着熟悉的房间,上官子兰无所依靠的心稍稍踏实了些,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向外张望。
“看什么呢?”
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上官子兰转过身去惊讶的说道:“烟翠,你怎么来了?”
韩烟翠姣好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她把身子倚在窗台上答道:“包我的男人好不容易来看我了,我当然要来了。”
上官子兰淡淡笑了下扭过头去眺望着窗外,韩烟翠扭过身子望着窗外问道:“你想什么呢?”
上官子兰望着窗外说:“我在想,汴梁看上去这么繁华,每个人都那么快活,但是那些人真的像他们看上去那么快活么?”
韩烟翠朗声笑了起来:“子兰啊,你不愧是念过书的,每天就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我就从来不想这些事情,快活的时候我就大声的笑,不快活的时候我就硬逼着自己快活起来,我只知道活在这个世上快活总比不快活强。”
上官子兰转过脸注视着韩烟翠的侧脸,他一直都觉得她看似柔弱的身体某处藏着某种难以弯折的东西,他轻轻叹了口气说:“烟翠,你若是个男人一定是个伟丈夫,说实话,我觉得自己不如你。”
韩烟翠把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柔声说道:“子兰,你总说自己是个混蛋,但我知道你一直都不习惯当一个混蛋,所以才会想那么多,把自己搞的那么累,我见过很多男人,他们每一个都比你更像混蛋,但他们谁都不会痛苦,他们混蛋的心安理得。世人皆说你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可我知道你心底里是干净
的,所以我才喜欢你。”
“烟翠,我。。。”
“子兰,你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韩烟翠摩挲着他的脸颊说,“今夜,我的床借给你吧。”
上官子兰一听这话立马慌张的摆着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我们。。。”
韩烟翠哈哈大笑起来,她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道:“想什么呢,我是让你留在这儿睡觉,我到姐妹那儿去挤一晚上。”
上官子兰别过头去讷讷道:“这。。。怎么好意思。”昏暗的光线里也能看出他脸上浮上了一片红晕。
韩烟翠嗔道:“我每个月白白拿你的钱都没什么不好意思,你睡一晚我的床又有什么的。”
韩烟翠没一会儿就收拾利索床铺服侍上官子兰躺下了,可能是真的累了,上官子兰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韩烟翠弯下身子轻轻吻上他的脸颊,然后帮他合上了床幔。
“少爷,醒醒!快醒醒!”
上官子兰第二天大清早就被人用力晃了起来,他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鲁先生那张胖胖的脸,他推开鲁先生火大的说道:“一大早的这么着急干什么,火烧房子了吗?”
鲁先生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少爷,我可算找着你了,宰相府一大早就派人来,要你赶紧到相府去一趟。”
上官子兰一听立马清醒了大半,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说道:“我们赶紧回去,我梳洗一下马上去相府。”
上官子兰匆匆梳洗过后立马赶到了相府,相府的下人通报过后,没一会儿吕夷简慢悠悠的来了。上官子兰看到吕夷简赶紧匍匐拜道:“小人拜见吕相公。”
“起来吧,”吕夷简慢悠悠的坐了下来,“我今天来是有点事要问你,你上次提到天上红莲,认为是他搞乱了汴梁的盐价,我让你尽快把他找出来,现在你可有他的消息?”
上官子兰回道:“那人神出鬼没,小人现在还没有找到他搞乱盐价的确凿证据,还望大人恕罪。”
“你能不能再给我形容一遍,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他身量高大,披发,眼窝深陷,说话带异域口音,唇上蓄须,骑一匹金色的高头大马。”
吕夷简在心中将那晚见到的闯入宫禁的刺客和上官子兰描述的天上红莲做了番对比,他猜天上红莲应该就是那晚的刺客没错。只是他怎么都想不通丁谓到底是怎么知道那晚的事的,难不成是上官子兰告诉他的?可是上官子兰也不可能知道那晚发生的事。还是说这件事根本是丁谓、上官子兰甚至那个天上红莲一起串通起来害他的?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上官子兰又为什么要来求他庇护脱离丁谓?尤其让他感到蹊跷的是,固然现在因为知道了刘娥的秘密丁谓是在劫难逃,可是上官子兰第一次来找自己时丁谓从表面上看还是屹立不倒的,上官子兰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急着脱离丁谓?这是巧合还是上官子兰知道的远比他说出来的多?
上官子兰在吕夷简探究的目光下心里不停的打鼓,但他表面上还是很平静。吕夷简问道:“最近你有没有见过丁谓?”
最近上官子兰只见过一次丁谓,便是在法华寺那次离奇的超度法会上,但上官子兰本能的觉得那事太蹊跷,自己还是不要牵扯其中比较好。
“丁大人一直未召见小人。”
“真的?”
“小人不敢骗大人。”
吕夷简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上官子兰,他接着问道:“对了,你说你是从一个故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天上红莲的事,你那位故人现在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他。”
上官子兰心中咯噔一下,他把头埋得更低说道:“只怕大人不能如愿了,那个人。。。已经死了。”
吕夷简叹了口气说:“上官子兰,你让我保你全身而退,但到现在你都不肯跟我说实话啊。”
上官子兰赶紧跪下说道:“小人断不敢欺瞒大人,小人求全身而退也是诚心诚意,还望大人能相信小人。”
吕夷简挥了挥手说:“罢了,你起来吧,这世上真真假假,本官猜了大半辈子也懒得去猜了,今天叫你来是要你办一件事。”
“大人尽管吩咐,小人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吕夷简慢悠悠的说道:“我要你抓住那个天上红莲。”
上官子兰听了不由一愣,吕夷简继续说道:“本官现在要抓这个人,既然你说你见过那个人,那这件事还需你从旁协助,乾元节前一定要抓住他,不然的话本官就要治你的罪。所以,上官子兰,在从丁谓那里全身而退前,你先想想乾元节前怎么从我这里全身而退吧。”
“是,小人明白。”
吕夷简挥了挥手说:“你走吧,记住,乾元节前必须要抓住那个天上红莲。”
“是,小人告退。”
上官子兰从相府出来后满腹狐疑的走在大街上,他当然不知道吕夷简和丁谓在朝堂上打的赌,所以也不知道吕夷简为什么突然要抓天上红莲,但他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吕夷简突然要怀疑他,还再三追问他那位“故人”是谁,难道如意就是赛金枝的事暴露了?想到这里,上官子兰的心里越发的忐忑。
上官子兰反复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驱散了满脑袋的胡思乱想暗想: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找到天上红莲,不然乾元节前自己可就要倒大霉了。
可是,那个天上红莲现在究竟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