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御花园对谈(1 / 1)
耶律奇珍顺顺当当的在宫里住了下来,他遵守宫中规矩,对人彬彬有礼,性格也随和大方,汉人对契丹人向来是又憎又怕,但宫中上上下下对这个年轻的契丹王子却都十分有好感。耶律奇珍在宫中住了两日后,赵祯宣他同游御花园,耶律奇珍终于得以和这个似乎根本不存在的汉人皇帝近距离接触。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在娇艳的月季花中逶迤延伸,赵祯和耶律奇珍在小路上信步闲游。两个人今年都十九岁,赵祯生在四月,耶律奇珍生在十一月,虽然只比耶律奇珍大几个月,但赵祯看上去更加老成稳重,他浑身充满帝王的气质,雍容大气深藏不露,但却少了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激情,耶律奇珍则更像个十九岁的少年,他身上既有天然的贵族气,也有来自旷野的自由不羁,他像一只野天鹅一样,高贵又自由自在。赵祯自小在深宫中长大,接触到的人大多比自己年长许多,他身边还是头一遭有耶律奇珍这样年纪相仿的人相伴,虽然同为王族,但对方神采飞扬无拘无束的姿态让他充满了好奇,耶律奇珍也迫不及待想了解这个和自己同龄的汉人帝王。所以他们的谈话讲了些些场面上的套话后,谈话的方向很快转向他们各自的生活和经历,两个年轻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像相识多年的朋友一样无话不谈。
赵祯问道:“你的名字很好听,是谁给你起的?”
耶律奇珍答道:“是我祖母起的,我们耶律一族有冬天去大辽东北部狩猎天鹅的习俗,那年我快要临盆的母亲陪我父亲和祖母去打猎,我父亲射下了一只大天鹅,随行的猎人割开天鹅的嗉囊竟然取出了一个鸽子蛋般大小的珍珠,那颗珍珠圆润光滑世所罕见,称得上是稀世珍宝,这时我母亲恰好开始腹痛,然后就在猎场上生下了我,我祖母说我是那颗珍珠带来的,就给我取名耶律奇珍。”
“原来还有这么个来由,跟一般的皇室子弟比,你洒脱大胆,确实衬得起这个名字。”赵祯由衷的说道。
耶律奇珍哈哈笑着说道:“我哪是什么奇珍,分明是就是匹野马。我十二岁便离开王庭,四处游历一直至今,我睡过马棚,翻过雪山,吃过树叶,还和野兽搏斗过,过的简直是下等人的生活,皇兄年纪轻轻就贵为帝王位居人上,才是真正的奇珍。”
赵祯好奇的问道:“你都去过些什么地方?”
“草原、大海、沙漠、森林、绝壁我都去过,有一些地方之前甚至从没人去过。”
赵祯有些奇怪的问道:“你贵为王子,耶律一族怎能允许你孤身犯险?”
“是我祖母让我这么做的,”耶律奇珍答道,“从小她就告诉我,不要老窝在王庭,要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做什么她就让我做什么,从来都不阻拦我。”
赵祯听了他的话眼中透出一丝淡淡的羡慕和落寞,他微微笑了下说:“你祖母实在是很疼爱你。”
“没错,她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耶律说道,但不知为何他笑的却有些不自然。
赵祯问道:“朕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懂礼数的契丹人,你是从何处学来的汉人规矩?”
耶律奇珍答道:“我祖母把我从小养在身边,她对汉文化十分感兴趣,宫中还有大宋的儒生,所以我自小便接触汉人文化礼仪。”
赵祯想了想说:“你祖母可就是萧太后?”
“正是,我祖母就是萧燕燕。”
赵祯点点头说:“原来你是萧太后一手带大的,难怪如此出众,当年的澶渊之盟便是我父皇和萧太后一手促成的,虽然我未见过她本人,但一直听说她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耶律奇珍坦诚的说道:“我祖母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从小最敬仰的人便是她,她不仅在武功上颇有建树,在大辽的内部治理上也功勋卓著,大辽就是在她手中才有了现在的盛世。”
赵祯笑了笑没有说话,耶律奇珍见他不置可否的样子便问道:“难道皇兄不这样以为?”
赵祯答道:“萧太后对澶渊之盟作出的贡献辽宋两国有目共睹,至于在辽国内的施政,我大宋不知,也无权评价。”
耶律奇珍猜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直白的说道:“我祖父去世后,我祖母一直把持朝政直到她去世,我知道这在你们汉人眼里是乱了规矩,所以你们汉人对我祖母颇不以为然。”
“何出此言,其实。。。”
“还有,”耶律奇珍打断他继续说道,“我祖母在我祖父去世后,公开和她原来的情人韩德让在一起,还让韩德让统领全国的兵力,这在你们汉人眼里更是不守妇道有悖伦常。”
耶律奇珍的话道出了萧燕燕在汉人心中的印象,虽然萧燕燕确实有能力,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当政在汉人眼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更别说她和韩德让的事情还闹得天下人尽知,凭这两点汉人就不可能给她太高的评价,赵祯对萧燕燕的看法亦如是,可他没想到耶律奇珍竟这么坦白,他有点不习惯耶律奇珍的说话方式,惊讶的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但赵祯并未流露出自己的惊讶,也不跟他争论,只是淡淡笑了下说:“毕竟辽宋两国风俗不同,公道自在人心。”
耶律奇珍却大胆的继续说道:“但在我看来,这正是我祖母了不起的地方,她和韩德让是真心相爱的,所以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有些女人为了荣华富贵就甘愿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我从未听说有人唾弃这种人,那为什么我祖母这样敢爱敢恨的女人反而要被横加指责?难道在你们汉人看来,只要身体是忠诚的,心就可以随意出卖吗?况且那时我祖父已经去世,一个独身女人凭什么不能去追求自己的爱情。至于那些说我祖母把持朝政的人,我认为更是可笑,既然看不惯我祖母,那就应该直接推翻她,在背地里嚼舌头算什么本事,权力只臣服于强者,我祖母在辽国屹立几十年不倒,就证明她是个强者,既然是强者就应该受到尊敬。”
这下赵祯的脸上也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本能的觉得他说的话是错误的,甚至是邪恶的,但另一方面他又隐隐觉得他的话里有一种新鲜的正确的逻辑。他完全被耶律奇珍震撼了,但震撼他的不仅仅是耶律奇珍的观点 ,更是他大胆直言的态度。赵祯从出生起就不断被教育如何当一个皇帝,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必须符合满朝文武乃至全天下人的期望,他甚至不能随意表达自己的情绪,更遑论说出这样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简直大逆不道的观点,他不过是个被符号化的天子。面对眼前这个有自己的思想并敢于表达的同龄人,赵祯的心灵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耶律奇珍继续说道:“我契丹人最崇拜强者,皇兄,你知道古往今来我最崇敬谁么?”
赵祯从沉思中拉回思绪说道:“你说说看。”
“我最崇敬的就是你们汉人。”
赵祯听了他的话心中有些讶异,他想不到尚武好斗的契丹人竟会崇敬他们的手下败将。耶律奇珍看到他有些费解的表情便说道:“当然,我崇敬的不是现在的汉人,而是秦汉和唐朝时的汉人,秦始皇派大将蒙恬北击匈奴,修筑万里长城,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汉武帝打通河西走廊,凿空西域,联合西域诸国断匈奴右臂,李世民更是千古一帝,唐朝疆域甚至超过我大辽,那时的汉人是何等的豪气凌云,即便我契丹这样的马上民族都自叹弗如!但是我却不由要感到奇怪,几百年过去后,现在的汉人为什么变的这般胆小怕事?”
赵祯淡淡笑了下心平气和的说道:“秦始皇征发全国壮丁修筑万里长城,秦长城下白骨累累,故秦朝二世而终,汉武帝数次征讨匈奴,为支付庞大的军费朝廷向民间摊派各种苛捐杂税,百姓困苦不堪,唐人尚武好斗,辉煌盛世终毁于地方节度使作乱,之后我中原大地更是数十年陷于武人争权的乱局,使得民生凋敝,百姓无安身立命之处。一将功成万骨枯,君王者,天下人之君王,我大宋君主怎忍为自己的功业能流传后世,便让千门万户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只要心怀天下,亦能德加海内外。”
耶律奇珍直视着他的双眼反驳道:“但人心就是贪婪的,有人的地方永远会有战争,虎狼之辈根本不知道仁义二字怎么写,这个世界永远只相信实力,现在大宋民风柔弱,不好武功,就不怕终有一天如绵羊葬于狼口?”
赵祯亦直视着耶律奇珍平静的说道:“孟子云,虽千万人,吾往矣,千百年来,我汉人西北部不断崛起强悍的种族,但至今我汉人仍在,那些曾盛极一时的种族却已经成了历史云烟,就是因为那些种族太过好战,使得百姓困苦,民不聊生,我汉人懂得让百姓休养生息才生存至今,战争终不是好事,非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轻言战事。”
“皇兄说的确实有道理,我知道你们汉人推崇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德服人,汉字的‘武’拆开便是‘止’‘戈’二字,但要想‘止戈’你手里首先要有戈,你们宋国推行文治,武功废弛,如何能使止戈为武?”
赵祯略微迟疑了一下后笑了下说:“治国的规矩是祖宗定下的,我等岂敢妄言。”
耶律奇珍停下脚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皇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我二人在战场上相对将是何等情形?”
赵祯朗声笑了下说:“我永远都不想看到这一天,况且辽宋两国间有澶渊之盟,你说过你们草原民族最重盟誓,我也希望你们能遵守盟约,保我辽宋两国永远和平共处。”
“澶渊之盟毕竟不是你定下的,况且你们每年要给我辽国白银三十万,绢二十万,皇兄心中真服气么?”
赵祯淡淡的说道:“可是你们辽人不也得称我宋人为兄么?”
耶律奇珍被他说得一时无言以对,他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似乎有些不服气,赵祯依旧一脸波澜不惊,终于两个人相视一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前面开路的太监突然向赵祯禀报道:“皇上,前面路上躺了个人。”
赵祯有些诧异的说道:“哦?朕去看看。”说罢便向前走去,耶律奇珍也好奇的跟了上去,想看看是什么人胆敢躺在御花园的御路上。
两个人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路中间,那人浑身酒气,一看就醉的不轻,但他长得俊逸脱俗,颇有几分酒仙的气质。赵祯笑了笑说道:“朕以为是谁,原来是他,我们绕道过去,不要惊扰他了。”说罢便和众人从一旁的岔路走了。
耶律奇珍有些奇怪的问道:“皇兄,刚才那人是谁?”
赵祯答道:“他叫石曼卿,乃大理寺丞,他写的一手好字,长于写诗,为人豪放阔达,尤其喜欢喝酒,朕听闻有一日他与酒友在京城一酒楼里一言不发整整喝了一天酒,天黑后两人才拱手而别,京城人都传言当日有酒仙饮于楼上。他多半是和大理寺那些共事的在御花园饮酒,饮醉了就睡在路上了。”
耶律奇珍费解的问道:“可是他公然躺在御路上挡了天子的道路,皇兄为何不叫他起来,反而给他让路?”
赵祯笑了下说:“他醉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叫的起来,再说他从未因饮酒耽误过上朝,偶尔痛饮一回也无伤大雅,当年唐玄宗不也对醉卧沉香亭的李白十分的宽容么?同是酒中仙,朕又何必和他较真。”
耶律奇珍挑了下眉毛说:“皇兄果然是菩萨心肠,但依我看来,做帝王就是要杀伐决断毫不犹豫,胆敢挡路者,必诛之!”
耶律奇珍说罢突然把手中的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了出去,花丛中一只蝴蝶倏然被割成了两半。耶律奇珍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赵祯暗自一惊,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耶律奇珍刚才掷出去的竟然只是一片普通的绿叶。
赵祯转过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耶律奇珍,耶律奇珍一如刚才那般笑容可掬,但眼神伸出却透出一种如豹子般果敢的杀意,他微微一笑道:“皇兄以为呢?”
赵祯依旧表情毫无变化的回道:“治国,以德不以险。”
耶律奇珍听了他的回答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赵祯挥了挥手说:“朕倦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有时间再聚。”
耶律奇珍向赵祯俯身道:“那臣弟拜送皇兄。”
“不必多礼,你自己在这御花园里再走走吧。”赵祯和耶律奇珍客套了一番后便离开了,待走远了以后,赵祯问一旁的太监王继恩道:“你觉得耶律奇珍如何?”
王继恩答道:“奴才以为他野心太重,皇上应谨慎提防他。”
赵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朕不是问你这个,朕只是在想,都是同龄人,为什么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