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战与不战(1 / 1)
拜别赵祯后,耶律奇珍独自一人在御花园中随处闲逛,举目尽是人造的假山凉亭和低眉顺眼的娇花闲草,这里无一处不彰显着皇家生活的尊贵和精致,但耶律奇珍总觉得这个地方似乎少了些什么,不,不仅仅是这个御花园,整个皇宫乃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让他觉得缺少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也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不过耶律奇珍并有细想下去,毕竟这不是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他沿着长长的游廊信步向前,看上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游廊直通东西两府办公的地方,一侧是琉璃一样的碧潭,潭水中嵌着丝丝绿藻和鲜红的金鱼,另一侧的墙上挂着些水墨丹青,耶律奇珍随意的欣赏着墙上的书画,突然其中的一幅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让他忍不住驻足观赏。那幅画上画着一个年轻男子,他面如傅粉唇如涂脂,身材修长俊美异常,但眼神中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耶律奇珍好奇的暗忖,这个人是谁呢?
“他是南唐后主李煜。”
耶律奇珍回头一看,只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看上去清秀风雅,不大像北方人,像是从江南来的。不待耶律奇珍发问,那人便主动自我介绍道:“翰林学士钱惟演见过耶律奇珍王子。”
耶律奇珍对他微微颔首道:“原来是钱大人,幸会。”他指着墙上那幅画道:“钱大人说这是南唐后主李煜?”
“正是。”
耶律奇珍点点头道:“果然是风流才子。”
钱惟演仰头看着那幅画说:“鄙人小时候曾有幸见过他本人,确实是风华绝代,只可惜薄命做了君王。”
耶律奇珍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大人是怎么见到他的?”
钱惟演笑了笑说:“中原五代十国武人作乱时,先祖在吴越地区割据一方自立为王,家父即吴越忠懿王钱俶,鄙人乃家父第十四子,太宗皇帝在世时宋军一举攻破南唐,后主李煜带满朝文武来汴梁做了降臣,南唐一亡,宋军取吴越这样的弹丸之地还不是易如反掌,所以家父干脆携全家主动降宋,当时各地降臣都住在宫中,我就是那个时候得以一睹南唐后主风姿。”
“我初见大人就觉得大人不似汴梁人,吴越风骨果然是玲珑剔透。”
钱惟演微微低下头说道:“王子谬赞,倒是王子精神气度不同凡响,实乃人中龙凤。”
两个人客套了一番后耶律奇珍问道:“钱大人今天来御花园可是有事要办?”
钱惟演答道:“只是翰林院几个共事的相约在翰林院一聚,途径此地有幸碰到王子。”
“那我没有耽误大人的事吧?”
“能和王子谈话是鄙人的荣幸,翰林院就在前面,若王子没什么要紧事,不妨我们同游一段吧。”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十分乐意。”耶律奇珍对他微微一笑。
两个人相伴在长廊上信步闲游,耶律奇珍说道:“我听闻那南唐后主李煜耽于声色犬马,不理朝政才使得南唐灭亡,不知事实是否如此?”
钱惟演答道:“南唐亡于宋实乃大势所趋,李煜也并非胸无大志之辈,他登基时败局已经注定,即便是汉武帝再世也无力回天了,也正因为他心有不甘,所以进宫以后多有牢骚,太宗皇帝生性多疑,怎能容他这种人,最终赐他一杯毒酒要了他的性命,反倒是我们吴越王的子孙安安分分做了降臣,平安活到了现在,我的十几个兄弟现在都蒙朝廷荫蔽在大宋各地做官,亡国之后能有这样的日子过,也应该知足了。”
耶律奇珍听他说话坦诚,便也直白的问道:“大人原来也算是王族,现在屈居人下难道就没有不甘心的时候?”
钱惟演哈哈笑着说道:“世人都说君王好,可是一旦王朝倾覆,君王想为庶人都不可得,我们吴越王的后代现在尚且有的官做,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可是令尊当年就没想过再搏一把么?就这么乖乖的做了降臣?”
钱惟演摆了摆手说:“宋军时运正盛,那时的蜀主孟昶有蜀道天险,都被宋军攻破了,吴越这样无险可守的弹丸之地岂是大宋的对手,南唐一破,吴越必亡,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早归降。既然已知败局,一搏有何意义?”
“当地百姓多年在吴王治下,俱是吴越子民,吴王若征发全部百姓共同御敌,我以为不见得就守不住。”
钱惟演听了他的话笑了:“王子此言差矣,百姓有何节操可言,不过求太平日子而已,他们今天是我吴越子民,转眼就又成大宋子民,一见大势已去,他们怎么可能为我卖命?”
“但奋力一搏起码能留下英名。”耶律奇珍反驳道。
“英名?”钱惟演似有些轻蔑的笑了下说,“向来史书都是胜者所著,几千年来史书的唯一评价标准无非成王败寇,已经败了哪有英名可谈,到时候城破被俘,岂不是更惨?就算杀身成仁,也不过在史书里最终留下一句‘城破,吴王自尽’,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西楚霸王不是留名千古么?司马迁都为他著本纪记录他的事迹。”
“所以司马迁才会身遭腐刑,”钱惟演说道,“汉人统治靠的就是个‘礼’字,何谓礼?就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任何人都不能逾矩,任何人都不能说礼教不让你说的话,不管你说的有没有道理,敢想他人多不敢想,敢写他人所不敢写,确实是真英雄,但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司马迁就是个例子,他虽留名千古,但也在警戒后人,想过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守好自己的本分。建功立业说起来都是豪情壮志,但这后面有多少不为人道的肮脏隐情,还不如糊涂一生,起码保自己两手干净吧。”
说到这里钱惟演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时前面传来些隐隐的喧哗声,他抬头一看,笑道:“翰林院到了,看来他们已经开席了,不知王子是否愿意参加?”
耶律奇珍说道:“多谢美意,但我还是不叨扰了,大人们尽性。”
“尽然这样,下次有空再与王子一聚。”钱惟演刚要转身走开,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耶律奇珍小声说道:“刚才一番话不过鄙人的一番牢骚,还望王子不要记在心上。”
耶律奇珍笑笑说:“我明白,我只当自己没有听过。”
“如此最好。”钱惟演似乎放下心来,暗暗的舒了口气,他与耶律奇珍道别后便进了翰林院,他进去耶律奇珍便远远的听到院内传来一阵笑闹声:“钱兄又来晚了,该罚,该罚!”
“愿意受罚。”
“风流罪也要风流罚,就罚钱兄作词一首吧。”
“那我应景作词一首,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钱惟演的诵词声从院内断断续续的传出,他也算是个作词高手,这首随口吟出的词称得上是佳作,但耶律奇珍却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他回到了长廊上独自来回徘徊着,若有所思的低声自言自语道:“难道整个宋国就没个想打仗的人么?”
天色渐黑,寇准的府上一片欢笑宴饮之声,昂贵的红烛点的到处都是,主人大方的摆出最好的酒菜,婀娜的舞女随着乐师的音乐翩翩起舞,客人们觥筹交错纵情狂饮。宴会上最豪迈的饮者还是这里的主人寇准,他虽须发皆白,但豪饮的架势却丝毫不输给在座的年轻人。寇准生性豪放,好面子,讲排场,即便被贬到西北时他也经常举办这样的宴会,他爱喝酒,也爱劝别人喝酒,有人不喝他就不高兴,因为喝酒他误过不少事,有一次他喝醉了甚至穿上黄袍假装天子,这件事经别有用心的人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还好皇上知晓他的脾气没有追究。不过这么多年,寇准豪爽的性格和爱喝酒的习惯始终没有改,他要是能学会夹起尾巴做人,也就不是敢和皇帝对着干的寇相公了。
寇准一杯接一杯的喝个不停,一直在他身旁服侍的府上的一个歌姬有些看不下去了,她有些担心的劝道:“大人,身体要紧,还是少喝些吧。”
本来兴致很高的寇准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他把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放下喝道:“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贱人来坏我的兴致!”
寇准一声怒吼,在场的宾客瞬间鸦雀无声,歌姬更是被吓坏了,她楚楚可怜的看着寇准,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寇准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说道:“真是扫兴,不喝了!”说罢把满座的宾客扔在那里自己拂袖离去了。
寇准独自一人回到了书房中,夜晚的凉风驱散了几许酒意,远离热闹的宴会,独处的寇准此时心中泛上了几许苦涩,他当然知道那歌姬是为他着想,可她终究是不懂他,他若不喝酒,靠什么来抚平他壮志未酬的苦闷?
寇准踱到屋里挂着的一幅地图前,他苍老却有力的手抚过地图东北角上的一片土地,他的两道浓眉渐渐的缩在了一起。
燕云十六州,他一生的梦想也是他一生的痛。
燕云十六州,包括今北京、天津和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的大片土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历来是汉人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最后一道屏障,但被后晋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人,从此契丹人的铁蹄纵横中原富饶的平原,汉人再无险可守。雄韬伟略的周世宗柴荣曾试图收复燕云十六州,但战争开始没多久他就病故了,宋太宗赵光义亦曾御驾亲征燕云十六州,结果却是汉军惨败,皇帝本人身中箭矢仓皇而逃。如今燕云十六州尚在契丹人手中,哪个血性男儿不想重新夺回河山!寇准十九岁就中了进士,虽是读书人出身,但他从少年起就崇拜汉朝那些开疆扩土的勇士,渴望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建功立业,为官十几年他心中的一腔报国热情从未改变过。十几年前辽人入侵,满朝文武都张皇失措主张皇帝逃跑,但寇准非但不畏惧,反而心中激动不已:他梦想的建立伟业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力排众议硬把真宗赵恒拉到前线御驾亲征,虽然赵恒十分胆小,几次想要逃跑,但皇帝出现在前线还是极大的鼓舞了宋军的士气,宋军一路势如破竹。寇准每天都在前线观战,他能看出来辽人很快就撑不下去了,他信心满满的认为如此下去收复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待。但就在这时辽国太后萧燕燕派人前来议和,寇准蛮以为现在形势大好,皇上是绝对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的,可是畏惧战争的赵恒居然毫不犹豫就答应议和,每年还白送给辽人白银三十万,绢二十万。双方在澶渊郡签下盟约,各自欢欢喜喜的回去,但在回汴梁的路上,寇准不止一次痛心疾首的回头远望,曾经近在咫尺的燕云十六州又一次的失之交臂了,壮志满怀奔赴前线的将士们居然带着一纸和约就回去了,寇准的心中一万个不甘心。
从前线回来后寇准成了英雄,人们只知道寇相公的功业,却不知现在的结局根本不是寇准的本意,没了辽人的威胁汴梁更加的歌舞升平,所有人都沉醉在和平的幻梦里,战争变成了越来越遥远的事情,一份澶渊之盟彻底粉碎了寇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梦想。五年前真宗去世,寇准本想成为年幼的仁宗的辅政大臣,在他身上实现自己的报国大业,却被太后刘娥抢了先,而他被贬到西北一去就是五年。这五年来心高气傲的寇准不惜托人给京城的高官送去大量钱财为自己回京铺路,现在他终于回到了汴梁了,可他面对的是什么呢?独断专权的太后,唯唯诺诺的皇帝,满朝趋炎附势的大臣,而他在西北看到的也不过是因为长期不打仗而日益松弛的边防,所有人都比五年前更加厌恶战争,长此以往,莫说收复燕云十六州,就是整个大宋恐怕也岌岌可危,但他自己却日渐苍老,时日无多,恐怕再也无力回天。
思及此寇准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举起拳头狠狠砸在墙上痛心疾首的呼喊道:“苍天负我!苍天负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