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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之前,母亲为哥哥改了名字。她没有询问哥哥是否改姓沈,而是保留了他的程姓,只将我哥哥的乳名换成了单字皓。
他们的山村有着对白石神的信仰,以至于我的哥哥对石英石这三个字向来深恶痛绝。
哥哥跟着母亲来到这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除了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块白色石头。那块石头一直被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我的哥哥后来为我解释白石神的信仰,他说泥石流爆发的时候,这块石头就埋在他的脚下。他日日夜夜祈祷白石神的出现,以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等哥哥长大之后我曾问过他,为什么那次灾难中,只有你活了下来。他说,他本来不喜欢上学。那时候他一年级,在他们那黄土垒成的破破烂烂的小学堂里上课,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样离开教室,怎么样和其他的小孩去爬山捉虫洗澡。地震发生的那天,他的心中突然萌发了超常的勇气,下课的时候,从学校里逃了出来。逃课的新鲜感给了他无限的刺激和动力,他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奔上了山顶,俯瞰着缩小了的村庄的全貌,抬头,太阳和云层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山里的小孩从不怕太阳,我的哥哥也是。那天,他沐浴在阳光中伸着懒腰,尽情呼吸着他那时所不知道的名为自由的空气。而后他听到,遥远的大地深处,传来了一阵阵持续的轰鸣。那声音起初很沉闷,随后越来越尖锐,直到他除了自己的耳鸣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大地开始抖动,他抓着最近的树枝,紧紧贴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视野被浑浊的黄色所覆盖。那一片流动的黄喑哑无声,除了耳中令人抓狂的尖锐轰鸣声外,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直到踏进小学的教室之前,哥哥都以为他还在梦中。
我和哥哥接受着同样的教育条件,我们之间的成果却是千差万别。哥哥的阅读能力和普通话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他在假期的尾巴上看的那些书和电视收效甚微。第一次班里的语文测试,他得了十五分。这在小学一年级的学生面前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分数,他成为了整所学校不及格记录的第一人。
母亲担心他的学习,他红着脸,说其实大部分的试卷他都看得懂,只是理解起来有困难,写字的速度又很慢。他必须全神贯注于写字本身时才能勉强固定住那些七扭八歪的汉字。更别说抽象的数学了。
毫无疑问地,哥哥的成绩在班里倒数第一。我们兄弟两个一头一尾,把班级的名次整个包围起来,一时也传为奇谈。
哥哥对于这些并不是很重视。但是老师和母亲都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安慰他、鼓励他。学生当久了,他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原来在我们的世界里,学习和看书看电视不一样,学习不是平常而普通的生活内容,成绩对于一个正在上学的孩子来说有着决定性的衡量作用。
在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里,还有许许多多哥哥以前根本无法接触到的规则,他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渐领悟到这些规则的细目。开悟之后的进步是非常显著的,哥哥不需要多少努力,只要模仿他人的行为就能遵循它们。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对之一直保持着将信将疑的逃脱。他瞒过了所有人,却从来不想瞒我。
每一次考试之后,我们都会把考卷让母亲签名。母亲看我的试卷的时候很淡定,仿佛我考再高的分数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看哥哥的试卷,眉头皱得一次比一次深,她把试卷还给哥哥,我和哥哥彼此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哥哥自动自发承认错误,保证下次一定努力。然而他在进步,所有刚刚启蒙的孩子也同样在进步,他的最大进步除了在及格线徘徊以外收效甚微。母亲又说,乖孩子,不用担心,让阿睿帮你补课。
我根本不想管别人学习的事情。然而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自觉学会了服从母亲的命令。说不上厌烦,当时我也有空闲。我拿过哥哥的试卷,翻了两翻,嫌弃他,这都不会,光长个不长脑。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的原则是,你和我的利益无关,我就不必对你虚与委蛇。以至于我的哥哥很长时间都以为,他的弟弟是一个仗着自己成绩好,就极度臭屁而高傲的人。
据说,我才三岁的时候,被我的母亲从孤儿院里抱回来。我姓楚,叫楚宁睿。母亲为我起的名字。据说,那是母亲三年前过世的丈夫的姓。这几年,母亲并没有再嫁,仅管她看上去并不衰老。
这个由母子组成的家庭,三个人有着彼此不同的姓氏。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血缘是和我们遥不相关的事情。没有血缘,我们本来也可以发展成非常亲密的关系,这和哥哥对母亲的崇敬有一点相像。但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人与人之间的爱是一种相互的拖累。就好比母亲虽然失去了一个男人,但这个楚字将束缚她的一生。直到她死后,还铭刻在她的墓碑上,阴魂不散。
我和我的哥哥,原本可以发展成一对亲密的兄弟的我们,却一直各自孤独着。大部分的时候,是我单方面隔断了这样的机遇。因此,我的哥哥身边长久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像是阿里斯托芬臆想中被掰成两半的球形人类,在人体的两部分半断半连的时候,他的身边是巨大的空洞。撕裂只是一瞬间,但我的哥哥禁受这种折磨,禁受了好几年。
卓昳是与哥哥相似的异质躯体,在哥哥漫长的等待时光中,与他伤口的切面相触了。这是我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刻画。爱只是一层漂亮的外衣,人们在各自的伪装之下心安理得、各取所需。卓昳一开始接近我的哥哥,也是为了他自己。
卓昳在我哥哥的身边,一直都像一个小孩子。也正因为这样,哥哥才能毫无忌惮地宠爱他。只有一种时候例外。当这时,卓昳的脸上会表现出超越他性格与年龄的成熟,隐忍而深情。我偶然瞥到过这样的时候,那样子的卓昳与平常很不一样,能让人轻易地分辨出来。
哥哥从来不知道卓昳有这样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卓昳都会在他身旁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凝视他的侧脸。哥哥的侧脸比正脸看上去硬朗许多。他的面部与颈部线条本就如刀削般锐利,不过他的眼睛却非常柔和。所以哥哥的正面比实际上要来得温和许多。只有侧面,才最接近他原本的相貌。或者说,从侧面看,哥哥像是另一个人。
卓昳常常偷偷打量哥哥的侧脸,他这样做的时候,其实是透过了我的哥哥,看他脑中的另一个人。一个令他埋葬了自己所有深情的男人。毫无疑问,卓昳爱着这个人,他爱着他,说不定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像卓昳那样的人,只有你将他手上的东西拿走了,他才会知道心疼。
后来我也很喜欢从侧面打量那个男人,我发现他们的侧脸线条形似且神似。尤其在黑暗中,更叫我分辨不清。我的哥哥从未发现这件事,但他知道,卓昳心中,有一块禁地,写满了他对某个人无望的深情。他们的身上各自披了一层名为爱的伪装。
我不是不能爱上别人,而是我无法披着爱他人的伪装去爱我自己。我更加不知道我爱不爱自己。我的哥哥告诉我,人是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爱自己的,只有在和爱别人的同时相互比较,才能知道你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你所爱的人。所以不爱任何人的人也不能说爱自己。他这样批评我,在我告诉他我不爱任何人之后。曾经我以为我爱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