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镜花水月虚无梦(1 / 1)
始皇陵是大秦帝国的第一任主人死后的安息之所。
史料记载,嬴政生前一统六国,死后为了继续掌控天下,耗费诸多人力物力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地下宫殿。
传说陵寝中以玉石铺地,寒玉为床,明珠宝石缀为星辰,又仿咸阳宫之布局,内外宫城尽列其中,论规模可谓是历代皇陵之最。
太史公司马迁亦有记载,言道:“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在嬴政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秦陵确实如传闻中那般富丽堂皇,巍峨庄严,可惜当异族人入侵,与复仇者一同打开陵墓大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封闭近千年的亡者之地,在历经漫长岁月的沉寂后,终于重见天日。
面对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狼牙闯入者红了眼,他们极尽可能的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装进腰包,即便带不走,也要把值钱的东西尽数抠下来。
铭刻着时代光阴的壁画因此失去色彩,玉石制成的地砖光滑不复,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坑坑洼洼,墓室中满目疮痍,几乎无一处完好。
这些人被财富迷晕了眼,没有了上级人的约束,一个个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梦里,全然忘记了身边潜在的危险。
于是他们很快便遭到了秦陵主人的报复。
地板内的暗格被触动,弹出的机关弩将贪心的掠夺者们尽数射成了刺猬,即便有一二漏网之鱼,也很快在一片毒雾中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僵硬的躺倒在地,不甘的睁大眼睛,期待着会有折返的同伴救命……
可惜,直到在毒雾的折磨下彻底失去呼吸,他们也没有等到救援,只余一地散落开来的珠玉宝石,仿佛在嘲笑着这些人的结局。
一颗碧绿的玉珠从石阶滚下,被一只修长的手捡起。
玉珠通体圆润,散发着美丽的幽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但此刻拿着它的主人,却无心估量它的价值。
冯夷步上石阶,看着墓室里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唏嘘,“真是强盗做惯了,为了财宝不要命,连这么粗浅的机关都没注意到!”
“珠子上面有毒,你还是尽早扔掉的好。”一个身着蓝色华服的女子从冯夷身后闪身而出,她的脸上覆有薄纱,只余一双明眸暴露在外,模样看上去不大,垂落于耳畔的几缕发丝却已经显出了些许霜色,正是随冯夷一同进入秦陵的子翾。
冯夷将玉珠举到眼前,懒懒的打量了两眼,淡笑道:“师妹说的是,这嬴政的东西,哪怕没毒,我也不敢碰,这珠子,还是留给那些敢碰它们的人吧……”
他捏着珠子的手微一用力,散发着幽光的玉珠顷刻间破空而出,毫不留情的贯穿了一名未死透的狼牙兵的喉咙。
子翾看着地上的尸体,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头,“狼牙军和唐军都赶在我们前面,方才一路上多见打斗的痕迹,怎得到了这里却只有一些散兵的尸体,我们莫不是走错了路?”
冯夷敲打着折扇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秦陵中的路错综复杂,有些墓室更是不规则分布,一不小心便可能走到一条死路上。不过我们找到的这处墓室可以通向外面,想来应该是没错的。”
子翾狐疑的看了冯夷一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细细想来,见冯夷不露丝毫破绽的模样,又着实没什么头绪,只得暂且压下心中奇怪的感觉,点头道:“此刻秦陵中几大势力交错,我们为了找到槐序,早已与狼牙一方撕破脸,若没有必要,不可再与唐军发生冲突……”
她这话是特意说给冯夷听的。
冯夷虽脱离骊山多年,但与阴阳宫上任左长老姬旬的联系却一直没有断过,子翾是姬旬的亲传弟子,对这位名义上的师兄不算陌生,对其与李唐皇室的恩怨也有所耳闻。
虽然了解冯夷的为人,知道他恩怨分明,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可就怕他脾气上来了,特意去找唐军的麻烦,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是非。
冯夷知子翾心中所想,却没有应承什么话,只是似笑非笑道:“刚才路过麒麟厅,沿途机关尽数被破坏,若无意外,当是朔方军的手笔。之前我曾探得唐军在长安的部署,发现驻守雁门关的苍云一部竟然也来了长安,若我猜得不错,等秦陵之事告一段落,这些人就该行动了!”
子翾不咸不淡的看了冯夷一眼,道:“你便这般确定,唐军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冯夷漫不经心道:“郭子仪又不傻,他派人潜伏在长安这么久,连我都能看出安庆绪私底下的谋算,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若一切顺利,想必过不了多久,这长安城原本的主人,就该在一片‘众望所归’中回来正位了!”
冯夷的话令子翾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抿了抿嘴唇,眼中似有忧虑之色,“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已经放弃了。”
冯夷一愣,与子翾四目相对,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道:“没错,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可惜时移世易,以前行不通的事,现在做起来未必会行不通……”他慢慢收敛了笑意,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正经,“过去我想报仇,有叔父拦我,他是我唯一剩下的亲人,我不想与他起冲突,便只能放弃。可如今叔父他付出忠心之人,正被自己的好儿子慢慢剪掉羽翼,变成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你说这次,叔父会不会站在我这边?”
冯夷笑得云淡风轻,但眸底流转的暗光却令人心惊。
或许是幼年之时目睹家人惨死而生出的无法磨灭的仇恨,又或许是迫于时局而不得不放弃报仇的愤怒。多年来的隐忍和压抑,并非是仇恨已经消磨殆尽,而是深藏在心底,等待着有朝一日的彻底爆发。
墓室中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白衣公子原本的潇洒风流之态已尽皆不见,他看上去仍是衣冠楚楚,面如冠玉,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像是从地狱中走出的恶鬼,令人见之忍不住心底发寒。
所幸,子翾不是一般人,她没有被突然像是变了个人般的冯夷吓到,也没有因此说不出话。
她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因冯夷“大逆不道”的话变了脸色,甚至在认真的思索片刻后,很快抓住了重点,“你要对付太子亨,莫不是为了建宁王?”
冯夷整个人僵住,脸色复杂的望向子翾,子翾也一脸平静的回望他,似乎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
两人对视半晌,冯夷败下阵来。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道:“我真想知道,师妹心里平时都在想些什么,我们俩的交情可不算多,你是怎么猜到我要对李亨下手?就连长老他,也只是认为我对李隆基贼心不死,要置他于死地!”
“唐皇年事已高,你若一心动手,几十年来何愁找不到机会。你当初没有为了报仇而牵连建宁王,那么现在也没理由找李亨的麻烦,除非他的存在于你有碍。”
子翾顿了一下,道:“你真的要对付李亨?你可知道,即便李亨身死,那张龙椅也轮不到建宁来坐,哪怕皇室朝臣同意,那个组织内部的人,估计也会反对到底,他们势力太大,这条路可不好走!”
“你多虑了……”
冯夷一展手中的扇子,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高处不胜寒,建宁一心想登上皇位改变整个天下,却不曾想过,那个位子上的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想成为昏君难,想成为明君更难,不管是哪一样,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于公于私,我都不想他走上不归路。何况一码归一码,我不想他当皇帝,却见不得有人谋算他的性命,处非常之时,自当谋非常之事!至于旁人的看法,何必在意!”
“只盼你不要后悔……”子翾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变得有些复杂,轻叹一声,却不再提刚才的事。
“师妹不必多虑,我心里有数,只是此事还请保密,我可不想回头被长老唠叨……”冯夷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正待多说两句活跃气氛,却因周围骤变的空气止住了话头。
他握紧手中折扇,皱着眉向墓室的另一出口处看去,眼底浮现出几分警惕之色。
果然,下一秒墓室尽头的一面墙壁突然下沉,不过片刻,便露出一个两米高的洞口,与此同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从声音判断,来人正在快速朝着这边靠近。
几乎只是刹那,一道白色的身影自黑暗中掠出,人未至眼前,令人心悸的森寒剑气却已经破空而来。
冯夷反应极快,手中折扇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剑气,一阵水雾弥漫,折扇化为“指水”长剑,与另一把散发着金光的兵器激烈相碰,剑气激荡间,冯夷与来人同时收招,并后退数尺,尽皆警惕的望向对方,一股危险的气息在周围蔓延开来。
冯夷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来人一眼——金蛇长剑,与中原人迥异的深邃五官,还有终年不见一丝笑意的冷漠脸庞。
虽然他没有见过狼牙军中的逐日长老,但根据这些特征,又是身处秦陵内,便不难猜出来人的身份,应该正是狼牙长老令狐伤无疑。
来人确实是令狐伤,只不过比起往日冷静淡然的模样,这位“西域第一剑客”现在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好。
他从不离身的金蛇长剑已经不复往日寒光,上面沾着的斑斑血迹,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竟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充满了不祥的味道。
他面若冰霜,整个人看上去仍是俊美的不像话,但额边浸出的一层薄汗,却暴露了他此时正在忍受的痛苦,一缕被打湿的发丝黏在脸上,更是让他显出一丝狼狈之色。
冯夷注意到令狐伤嘴唇泛紫,一看便知身中剧毒,他心思转了几转,面上却未露分毫,“敢问阁下可是狼牙军中令狐公子?”
令狐伤持剑而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强忍着痛楚的脸上满是冷漠之色,“你们……是阴阳宫的人?”
姜槐序与狼牙军有过合作,上任掌门子戍更是得安禄山相助才能东山再起,故此令狐伤对阴阳宫这个神秘的门派并不陌生,现在乍然之下见到装束与阴阳宫弟子极为相似的人,自然往这方面想。
不过想归想,出于天生的敏锐和多年来的经验积累,令狐伤可没有天真的以为眼前的两人是“盟友”,他本就不看好安禄山与阴阳宫结盟,加之日前发生在骊山的叛乱,更让他对阴阳宫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不过,再警惕又有何用,一切都晚了……
不管是雄图霸业,还是绝世武功,于他令狐伤而言,如今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令狐伤的心绪被牵动,内息变得不稳起来,加之体内毒性上涌,令他不得不加大运功力度来抑制毒性。
他先前遭小人暗算,身中剧毒,一路撑了这许久已是难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运功疗伤,不宜再与人起冲突。
可话虽如此,也许是性格使然,他不喜欢妥协,更不喜欢服软,更不要提面对强敌之时,手中的剑绝不容许他后退半步,更别说狼狈的逃走。
令狐伤为剧毒所扰,双眸却仍如鹰般锐利,他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全身没有一丝破绽,哪怕他心中明白,自己是撑不了多久的。
令狐伤没有再开口说话,他对面的两人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子翾对令狐伤不甚关心,自然没有开口的打算,冯夷倒是想交涉两句,但见令狐伤明明身中剧毒却还勉强挺立的模样,似乎也明白了这位剑客的自尊心,于是咽下了想说的话,不避不退的挡在令狐伤的面前,坏心眼的想着,对方什么时候会沉不住气。
令狐伤被冯夷那双桃花眼看的莫名不爽,他本就心思敏锐,自然看得出对方的戏弄之意。他紧了紧手中的金蛇剑,内息慢慢聚拢,正待发作,却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女声打断。
“师父!”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墓室另一侧的入口,是个年纪不过双十的妙龄女子。她身上裹着一件上等丝绸制成的华美长裙,蓝色为底,外罩一层乳白色的纱衣,绘有白云图案,显得轻盈而柔软,华美中带着飘逸之感。
她生的美艳,一头华发披于肩后,五官有别于中原女子的温婉,显得深邃又充满野性,清纯中带着妩媚,携于身侧的长剑却让她多出了一丝凛冽,奇怪,却不违和。
这位美貌中带着杀机的楼兰女子,正是令狐伤唯一的徒弟,亦是狼牙军中三长老之一的摘星长老——苏曼莎。
她突然出现在墓室的一侧,像是没看见冯夷和子翾一般,满心满眼的只有对面那个持剑而立的华发男子,她甚至不惜暴露身后的破绽,竟背对着敌友不明的二人朝令狐伤跑去,待发觉令狐伤身中剧毒,她脸上冷漠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
“你怎么来了……”令狐伤对于苏曼莎的出现,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冷漠的脸上明明没有一丝表情,眼底一丝微不可察的关心,却泄露了他真正的心情。
“老师,你——”
苏曼莎扶着令狐伤,正要为他运功驱毒,却被令狐伤一把拦住。他将苏曼莎护在身后,面色不善的看向挡住去路的冯夷,右手的金蛇剑一个翻转,一道可怕的剑气瞬间聚形而出,化为一条金蛇的模样,快速朝着对面袭去。
冯夷对于令狐伤的突然出手有些意外,他本来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只是想交涉一番,得到一些情报而已,如有必要,他倒是不介意用强,可他没想到的是,令狐伤比他还要沉不住气,一见到苏曼莎出现,就迫不及待的动手了。
在金蛇剑气袭来的那一刻,冯夷手中“指水”蓝光大盛,形成一道淡蓝色的屏障将他护于其中,待挡下令狐伤强横的剑气后,还不待有所回击,一股极为霸道的森冷之气突然越过他周身,快速朝着令狐伤而去。
在所有人还未有反应之时,令狐伤身上已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呆呆的静立在雾气中,眸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任凭苏曼莎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
苏曼莎眸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怒意,衣袖翻飞间,带着极重杀意的长剑已然出鞘,整个人如一道惊雷,快的只能捕捉到她裙摆的一角。
不过可惜的是,苏曼莎的速度虽快,却有人比她更快。
早在苏曼莎动手的一瞬间,一直默不作声的子翾便已经化为一道虚影,她蓦地出现在苏曼莎的身后,清冷的水眸依然波澜不惊,手中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一条条水练自苏曼莎的脚边拔地而起,将她整个人困于其中,雾气蒸腾间,悬于半空的水练已经凝为玄冰,冰冷透骨,亦坚不可摧,任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这道冷硬的枷锁。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苏曼莎的脸色冷的吓人,她死死的盯着子翾,虽然整个人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可她散发出来的强烈杀意,却仿佛要把空气都冻结。
子翾没有理会苏曼莎,她纤手一指,眸底闪过一抹幽光,似是听到了她的无言呼唤般,愣在原地的令狐伤蓦地抬起头来。
她与他四目相接,眼中只有彼此,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千言万语无处诉,只余说不尽的缠绵恩爱。
可事实上,令狐伤依旧双目无神,冷漠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而子翾一改往日的温柔和善,气势变得十分摄人。
阴阳家的读心术,不管是在何种环境下,只要侵入人的心智,读心取念皆在瞬息之间。
子翾很快便停止了对令狐伤施术,她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向冷静的脸上竟显得有些错愕,甚至忘了维持对苏曼莎的束缚,竟让其破冰而出。
更巧的是,也许是感觉到了苏曼莎的气息,令狐伤在这一刻清醒过来,但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对他下手的子翾发难,而是一个闪身来到苏曼莎面前,抽出金蛇长剑毫不犹豫的冲着苏曼莎挥去。
“师父……”
苏曼莎因不敢置信而睁大了双眼,眼见金蛇剑就要来到眼前,她反而停下了动作,心里说不清是绝望还是解脱,竟不闪不躲的准备迎接这凌厉的一剑。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苏曼莎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经倒入了一个陌生却令人怀念的怀抱,她惊讶的抬起头,却迎上了令狐伤难得透着几点温柔的双眸。
她有些难堪的别过头去,却在看见令狐伤脚边被砍碎的玄冰时,这才惊觉刚才令狐伤是在救她。
“曼莎,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暂且退后,让师父来……”令狐伤松开了扶着苏曼莎的手,金蛇长剑已经重新握在了手中,脸上冷得能结出冰来。
子翾对令狐伤的敌意仿佛一无所觉,她又变回了之前温婉的样子,将对令狐伤的打量和探究尽数掩藏在眸底,“敢问令狐公子,始皇寝殿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狼宗死后,为何殿内会有那么多人无故死去?”
苏曼莎心中一惊,侧头去看令狐伤,她本来惊疑不定,但在见到令狐伤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不得不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令狐伤冷冷道:“既然想知道,那就自己去找真相,我并没有义务为你解惑。”
子翾分了一些注意力在苏曼莎身上,轻声道:“如果我没认错,公子身上中的毒,应该是安庆绪从槐序那里讨去的,这毒虽不会要人性命,但除了阴阳家的人以外,哪怕是医圣亲至恐怕都救不了公子。时间一久,这毒会消耗宿主的寿命,使人的身体日渐虚弱,哪怕公子武功高强,恐怕最后都难逃一劫。”
“说出你的条件!”
“曼莎,你……”
令狐伤刚要阻止,却在苏曼莎毫不避让的眼神中消了音。他的神情再不复往日冷漠,反而有些难言的复杂。
这是苏曼莎第一次不顾他的命令擅自做决定,让他觉得既陌生,又欣慰。
欣慰于昔年的小女孩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又陌生于师徒间莫名的隔阂,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
“这是解药……我没有别的条件,只需令狐公子将始皇寝殿中发生的一切告诉我,我需要知道真相。”子翾干脆利落的把存着解药的瓷瓶扔给了苏曼莎,似乎丝毫不担心对方会违背承诺。
苏曼莎接过药瓶,倒出几颗晶莹剔透的药丸,见尚有盈余,便拿起其中一颗,毫不犹豫的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曼莎……”
令狐伤心中一惊,想阻止已是来不及,而苏曼莎自始至终只是冷着一张脸,就连恩师关心的目光,都没能让她露出一丝笑颜,但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眸光微闪,真正的心情到底如何,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苏曼莎服下药丸半晌,不见身体有异样,这才把手中药瓶递给了令狐伤。
令狐伤接过药瓶,面色复杂的看了苏曼莎一眼,在苏曼莎几乎是企求的目光中,倒出了一粒药丸,妥协般的咽了下去,随后闭目调息,发现身上的毒果然有消退的迹象。
令狐伤睁开眼睛,将手中剩下的解药扔回了子翾手中。他感受着体内逐渐回复的内力,强压下心中的不愉,道:“安庆绪勾结无名,弑父杀弟,抢走了洞明丹和始皇秘剑,还打算带走始皇留下的神兵利器,可惜最后……”
令狐伤突然顿住,眼底似是浮现出一抹诧异之色,子翾心有所感,却仍是追问道:“最后怎么样?”
令狐伤闭目道:“最后他也死了……”
“怎么死的?”
令狐伤皱起了眉头,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我不知道。”
“师父,您……”苏曼莎有些迟疑,别说是子翾,就连她都觉得令狐伤前言不搭后语,说的话有些蹊跷,可她深知令狐伤的性子,最是不屑装神弄鬼,他说的含糊不清,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不能言明的大事?
对于令狐伤给出的结果,子翾似是一副意料中的样子,她不仅没有继续追问,反而主动让开了路,道:“多谢公子解惑。”
“曼莎,我们走……”
令狐伤深深地看了子翾一眼,他的眼中有警惕,有疑问,更多的则是探究。
可他不打算再问,也不打算深究,对如今的他而言,这座秦陵中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至于真相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曾经守护着的东西都已经死在了身后,而唯一还可以保护的人,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他手持金蛇长剑,落后苏曼莎半步,一直护着她往前走,直至离开了秦陵再次见到外面的阳光,都没有再回过头。
“子翾,你刚才……怎么会随身携带解药?难道真的是姜槐序……”自令狐伤师徒离开后,冯夷便面色古怪的盯着子翾看,一副纠结的模样,说话也不痛快了。
子翾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令狐伤所中之毒的来历,也没有解药给他。”
冯夷一愣,有些不解道:“那,那瓶药……”
子翾道:“那是之前为淼准备的补药,专门治内伤的,因为还剩下一些,我便索性带在了身上。之前令狐伤失了防备,我在试探他的时候,已经为他化去了一些毒性,剩下的余毒由他自己运功疗伤,再配上一颗清心露,也足够化解了。”
看着子翾若无其事的模样,冯夷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你之前对他用了读心术,是不是没什么进展,这才使计诈他?”
子翾想起刚才的事,摇头道:“我透过他的记忆,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所以才会有些在意。”
冯夷道:“是什么?”
子翾皱了皱眉,旋即又松开,神色变得有些凝重,“就在半个时辰前,始皇寝殿中确实如令狐伤所言,安庆绪弑父杀弟,并囚禁了一干试图阻止他的江湖人,但之后令狐伤的记忆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即便加大读心的力度,我也只能看到一地狼牙兵的尸体……或许还有安庆绪的尸体……”
“安庆绪死了?”冯夷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是何人所为?”
子翾摇头道:“令狐伤的记忆很奇怪,他清楚的记得安庆绪等人的死去,却不记得到底是谁杀了他们。”
冯夷收起了漫不经心,若有所思道:“令狐伤的记忆有问题,他自己可有察觉到?”
子翾道:“想必已有所察觉,只是他似乎不怎么在意,也没有想找回记忆的意愿。”
冯夷用扇子敲打着手掌,一下一下,看似是在苦苦思索,却在下一秒忍不住笑了起来。迎上子翾不解的目光,他笑道:“令狐伤好歹也是雄霸一方的高手,不至于被人消除了记忆还毫无所觉,那么剩下的可能,总不会是始皇帝死而复生,又或者是始皇帝在天有灵,看到有人这么糟蹋他的地方,一时没忍住,便显灵把罪魁祸首给灭了吧?”
“有精力想这些,不如一同去始皇寝殿看看,或许还能找到线索。”
子翾习惯了冯夷的间歇性抽风,对于他的不正经,也毫无压力的无视了过去。只是她此时还不知道,冯夷的这通胡说八道,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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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翾和冯夷离开墓室后,并没有在路边多做停留。
在绕开巡逻的一众狼牙兵后,他们穿过一处规模较大的俑坑,刚要从上方掠过,却被不远处一阵噪杂响动吸引了注意。
细细听去,声音是从一处被挖开的洞里传出的,有重物碎裂声,有兵戈相交声,期间夹杂着女子的喊叫,听在耳中令人头皮发麻。
子翾眉头微皱,与冯夷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浮现出疑问之色。
冯夷打量了几眼深不见底的洞口,建议道:“我们不如过去看看?”见子翾尚有些犹豫,他继续道:“始皇寝殿那边早已尘埃落定,或早或晚已经没什么用了,也不急在一时。”
说完,也不管子翾答不答应,便兀自步入了洞口之中,很快便失去了踪影。子翾见状,只得无奈跟上。
两人顺着洞口一直往前,在经过一条灯火幽暗的长廊后,终于来到了尽头,却是一处散发着阴冷之气的水银池。
水银池并不大,池子的中央却伫立着几根圆柱,而被圆柱拱卫在正中的石台上,正躺着一个身穿红衣的妖冶女子。
那女子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一袭红衣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她的身上沾满了冰屑,原本柔顺的发丝变得脏污不堪。
虽然狼狈,但她依旧那么美,那么华丽,可惜比起以前,兜帽下的绝色容颜已经失去了鲜活之色,用不了多久,这份美丽就会开始腐烂,直至被岁月催化成一具白骨。
“她是……红衣教的圣女?”
冯夷根据这女子的装束,道出了她的身份,却还来不及细究,目光便被对面石台上的另一人引去了注意。
那是个年轻人,身姿挺拔,长发披于肩后,很英俊,很随性,也很冷漠。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红衣,外面却罩着一件白袍,比血色更加浓重,比雪色还要洁白。
他看上去冷得不近人情,漆黑的眸底却显露出属于年轻人的狂放不羁,他的气息有些压抑和凶狠,但飘逸的黑发,却让他看上去遗世而独立,令人一见难忘。
虽然没有与本人打过交道,但曾经远远看过几眼的冯夷,单凭一个照面,就已经猜出了眼前年轻人的身份。
——却是个令他避之不及的麻烦人物。
他内心其实相当希望对方没有注意这边,这样他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拉着子翾赶紧离开。
不,其实子翾不走也不要紧——因为没危险,只要他能顺利脱身就好——不走会出人命……
可惜,天不顺人意,对方很敏锐,而冯夷和子翾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
莫雨警惕的转过头来,却在看清冯夷的那一刻,脸色黑了一半。
冯夷亲眼目睹美男子变成了恶鬼,思及自己犯下的蠢事,不由咽了下口水,强笑道:“莫小公子,真是巧啊,不想能在这里碰见,不知阿淼最近可还好?”话刚说完,冯夷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暗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之前受淼所托,冯夷曾陪同淼一齐去了日轮山城,偶然下竟见到了倭国传说中的怪物——八岐大蛇。
淼因体质特殊,对八岐大蛇这类存在感知十分敏锐,更因受不了这怪物身上的酸臭味,曾一度恶心的干呕,被冯夷看在眼中,便令他彻底误会了。
但他自己想歪了还不算,在淼与莫雨重逢后,他还找上门来,托人给莫雨送了一份书信,信里写了什么旁人不曾得知,只知道莫雨看了那封信后,对待淼的态度突然变得奇怪起来,颇有些神经兮兮的模样。
所幸,莫雨不是别扭的性子,他虽然没有直接与淼说些什么,却暗地里找了个郎中,借着给淼诊脉为由,想探明这消息的真假。
——结果不用说,自然是假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毫不知情的淼自然没什么负担,可弄清楚真相的莫雨,却觉得自己被人给戏弄了,所以他面上虽然不显,可心里早已经把冯夷此人给列入了黑名单——见到了一定要揍死的那种。
后来冯夷也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却碍于那段时间杂事缠身,一直找不到机会解释清楚,便干脆拖着,一直拖到了现在。
冯夷说漏了嘴,无意中提起了当事人,觉得势必会令莫雨想起那件乌龙事,如果不好好解释,恐怕此番不能善了——毕竟污蔑人家女孩子名誉什么的,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可造成的后果恶劣,的确不算厚道。
冯夷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莫雨的发难,可令他意外的是,莫雨似乎并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意思,反而在听到“淼”的名字后,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中。
冯夷直觉事情不太对,皱眉道:“莫小公子,阿淼可是与你一起来了?若是没有,她现在待的地方可还安全?”
莫雨依旧沉默着不说话,可垂于身侧的手却被他捏的咯咯作响,也令冯夷心中一咯噔。
难不成,真的是淼出事了……
“莫公子……”
冯夷还要追问,莫雨却已经失了留在此地的耐心,他没有再理会冯夷,而是借着水银池上的石柱,很快便来到了近前。
他在越过眼前的两人时,目光似乎在子翾身上有过短暂停留,却稍纵即逝,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水银池对面石台上突然响起一道童声,成功止住了莫雨的脚步。
“你打算去找她?”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冯夷才发觉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一个小男孩。
这小男孩七八岁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一身苍青色的小衣裁剪的颇为合身,脸上虽然显出些顽皮,举止却很文雅,显得整个人颇为乖巧。
秦陵中无故出现一个半大的孩子本身就够让人奇怪了,而更让冯夷惊奇的是,这孩子明明一直在那,可他刚才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而更令他不得不多想的,则是这个孩子的身份。
他对这个孩子并不眼生,甚至有过几面之缘,皆因这个小男孩正是姬旬最近收养的义子,名唤孟章。
冯夷瞄了子翾一眼,见她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也是对孟章出现在此感到意外。难道,竟会是姬旬派来的?
可是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来秦陵,能做得了什么?
孟章从地上站起身,来到了水银池的边上,见莫雨因他的话停住了脚步,却明显不愿回答的样子,不由再次问道:“你真的要去找她?那你可想清楚了,你找的人到底是谁,到时可千万别认错了人!”
见莫雨依旧不打算开口的样子,孟章睁圆了眼睛,继续道:“这可是忠告,因为她们两个实在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救一个,就势必要放弃另外一个。就连苍梧那个聪明人,哪怕心中早有决断,可真正到了要抉择的时候,不还是因一念之仁而摇摆不定!”
孟章话音刚落,一道凛冽的寒光便突然破空而来,穿过寒气四溢的水银池,狠狠地嵌进了孟章身后的石壁中,力道之大,将石壁击得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缝隙,正中插着的却是一把系着红色穗子的短刀。
短刀的大半刀刃都嵌进了石壁中,看上去很是牢固,可当水银池另一侧的莫雨抬起手,于虚空之中狠狠一抓时,原本与石壁严丝合缝的短刀却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似乎要脱离石壁重新回到主人身边。
莫雨看着孟章,漆黑的眸中不带一丝情绪,一字一句的道:“于我而言,她从来都不是别人,我也只认她一个,至于旁人如何,又与我何干!”
碎石翻飞,短刀终于破开石壁重新回到了莫雨手中,他握着手中兵刃,一言不发的转身向外走,直至将身后的一切都抛开,这才停下脚步。
他摊开手掌,躺在掌心的是一金一银两个铃铛,上面刻着祥云的图案,正是昔日淼带在身上的阴阳铃。
轻轻晃动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金色的那只更是隐隐散发着微光,映在莫雨的眼中,遮住了他眸底浮现出的一抹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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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寝殿,位于秦始皇陵的最深处,是始皇嬴政的长眠之地,亦是整座陵墓中最为神秘的庄严圣地。
这里位于地底,上方却是群星璀璨,令人一见不知其尽头;这里死气弥漫,内里却有“灵木庭园”,各种奇珍异草繁茂非常。
始皇帝的棺椁位于正中,就在寝殿的最高处,为漫天星辰所笼罩,需要步上层层石阶,才能勉强触碰得到,如同千年前咸阳宫中百官朝拜,有资格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始终只有嬴政一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可是嬴政并不开心,他不应该开心才是。
因为直到死,他恐怕都会想一个问题,他为何会死?
——只因他是个人,却做到了人无法完成的事,所以他死了,带着他的帝国一起,带着那一世的辉煌一起,彻底沉入了地底。
没有人能够不死,漫长的生命从来都只是一场骗局。
……只要是人,就会死,不要妄图得到永生。
黑暗中,水珠滴答声断断续续,原本寂静的寝殿,已经为血色铺满。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断肢残骸,他们穿着统一的士兵服色,却将刀刃砍进了同伴的胸膛,留下最强的那个人,用手中最后一把钢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血,全是血,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姬月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小小的身子忍不住颤抖,在视线里终于触及到一抹白色时,才像突然惊醒般恢复了神智。
但令她绝望的是,原本代表着希望的白色,也染上了血色。她颤抖的伸出手,想为眼前的人拭去嘴角的血迹,却被对方拦住。
依旧是温和尔雅的笑,即便身受重伤,即便身染血红,也还是带给人一丝安心,能够驱散内心深处的恐惧。
姬月一把抓住眼前白衣男子的袖子,声音还有些微微颤抖,“启先生……”
“不要怕,姬月,退后一些,她不会伤你的……”
姬月腿脚发麻,根本站不起来,但在启的低声安慰下,她看到自己的身体竟然动了起来,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尸体,安全的来到了石阶下,被躲藏在这里的同伴燕不孙接住,暂时脱离了危险的源头。
姬月在同伴的怀中小心的抬起头,视线穿过挡在他们前方的启,仿佛透过一片月色,看到了一个静立在夜空下的模糊身影,竟与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可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困意突然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在一片绿意的萦绕下,姬月陷入了沉沉的梦中,她梦见蜃楼返航了,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中,梦里的父母仍在,一切的噩梦还没有开始,她也不必因命运而受到长生的惩罚……
启感受到怀里姬月平稳的呼吸声,这才放下心来,托着她小小的身子,将其放到了一旁的青铜马车上。
转身时,他的目光触及已经失去呼吸的燕不孙几人,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他扯过一旁的薄纱,轻轻盖住了几句幼小的尸体,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踏上了身后的石阶。
在石阶的尽头,有一个人在等他。
……她醒来很久了,他却没有与她好好说几句话,甚至没能好好看她一眼,虽然她可能根本不想见到他。
在启踏上石阶的第一层时,寝殿的大门突然再次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手持红穗短刀,是个令启颇为熟悉的人。
对于这个人的出现,启看上去有些意外,但随即却又了然了,“这门有她的力量在作祟,她不欢迎的人,是无论如何都进不来的……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你,莫雨……”
来人慢慢靠近,乌黑的发梢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正是莫雨本人。
他对于见到启丝毫不感到意外,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的打算,因为不用他说,对方可能就已经猜到了,“前辈以为来的是谁?”
“谁都有可能,最不可能的是你!”
启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周身似是围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可他终究没有对莫雨动手,也没有继续步上石阶,因为就在他顺着莫雨的视线转过身的时候,蓦然发现,他要去见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近前。
她居高临下的站在最高一层的石阶上,每往前一步,喷洒在地砖上的血迹便会迅速干涸,化为一堆粉末消散在空中。
所以她的周围,总是最干净的,无论是斑斑血迹,还是断肢残骸,所有靠近她的活物,或者曾经活过的东西,都会在一瞬间飞灰湮灭。
她对此似乎毫无所觉,却在距离启还有莫雨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身上的岁月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键,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眼中看到的世界,好像都还停留在千年前。
但她对后世并不陌生,至少对眼前这两个本该是陌生人的男人,她并不陌生。
“妘儿……”
启的一声轻叹,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不过她只是扫了启一眼,便越过启,看向了他身侧的莫雨。
她似乎对这个年轻人兴趣更大一点,她甚至对他笑了一下,还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名字,她说的云淡风轻,却令启和莫雨脸色骤变。
她说:“姜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