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君莫思兮怨别离(1 / 1)
唐无绝这个人,对于淼来说是个挺复杂的存在。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假,可硬要说这两个人感情有多好,那肯定是骗人的,就连一直希望他们两人能好好相处的唐清灵都不会信。
所以当唐无绝为了能让淼和刘慕白顺利脱身而跳下万丈深渊时,淼心里才格外不是滋味。
她不由想起了,唐无绝谈起母亲时眼中洋溢着的光,明亮而柔软,与他过去略显阴冷的眼神不同,给人的感觉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对于这样一个人,她虽然生不出亲近之心,却也不想他去死,尤其左臂上突然传来的烧灼之痛,更是令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哀婉。
淼跳下去的那一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微微眯起眼,视线里的灯影一瞬间离她远去。顷刻间,整个人陷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像是被封存了五感,除了眼前的一片混沌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时,一道破空声传来,如蛇一般柔韧的锁链自黑暗中刺来,灵活地缠在了淼的腰间,试图将她往一旁拖拽。
淼心下一惊,却来不及反抗,整个人已经重重地跌进了一个略带冷意的怀抱。
她感觉到缠在自己腰间的锁链被收回,只听一道细微的吹气声,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丝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正是唐无绝。
唐无绝举着火折子,小心地避开了淼的脸颊,面上有些意外道:“你怎么下来了?”
淼眨眨眼,对于眼前的情况有些反应不能。此时她和唐无绝正站在一处岩壁的凸起上,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愣了一下,右手掐起一道指决,数条火炼顷刻间席卷了周围的黑暗,尔后化为点点星火漂散在半空,像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火雨,不断地燃起,又不断地熄灭。
唐无绝见状,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复又问道:“刘慕白呢?你怎么自己下来了,我不是让你们两个先走……”他突然顿了一下,看着淼略显古怪的神色,不由疑道:“难不成……你下来是为了救我?”
淼沉默的点点头,却令唐无绝失笑不已,“真是受宠若惊,我还以为你满心满眼就只有莫雨那小子,没想到……呵……”
淼四下看了看,疑道:“那群蛊虫呢?”
唐无绝道:“这里位于水银殿的最深处,下面就是一处水银池,加上周围寒气涌入,隔绝了外面的生气,那群蛊虫只要进到了这里,立刻就会僵死过去,此刻恐怕已经掉进最下方的池子里了。”
淼见他神色自若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道:“这是你一开始就算好的?”
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巧的甩掉了虫群,又能避免自身掉下去。
唐无绝道:“若非十分清楚此地结构,我又怎么会带你们走这条路,何况……”他扯了扯唇角道:“我可没打算为了你们两个小鬼把命交代在这里。”
淼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把按上了唐无绝的手臂,正好捏在他受伤的位置,顿时令他疼得呲牙咧嘴。
因地方狭小,唐无绝不敢有太大动作,只是一把按住淼的手,道:“你再捏下去,我的伤口就要裂开了!”
淼面无表情道:“你的伤再不治,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淼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令唐无绝感觉出了不对劲。
他扯开了裹住手臂的绷带,只见刚才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又再度裂了开来,且有扩大的趋势,连带的血迹都有发黑的倾向。
唐无绝皱起眉头,点了手臂上的几处穴道,随后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割掉了手臂上发黑的一片血肉,也不顾露出的森森白骨,便刀尖一转,将手臂上剩下的腐坏之处尽数挖去。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不断流下,有一些溅在淼的衣服上,她却毫无所觉,只是愣愣的看着唐无绝,似乎被他的动作吓到了。
唐无绝的脸色已是变得惨白,可他紧咬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额上已经浸出了一层冷汗,此时处理完伤口,整个人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淼却没有放松下来,她借着周遭的火光细看,骇然发现唐无绝伤口处竟隐隐裹着一层黑气,哪怕之前的血肉已经尽数被割掉,却仍是没有祛除那层诡异的黑气,如同感染了瘟疫一般,紧紧地附着在唐无绝的血肉中,不停地向上扩散,眼见就要蔓延到心口处。
唐无绝一见之下,也是愣住了,不解道:“怎么会这样……”
淼抿紧了嘴唇,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被那些蛊虫咬到了?”
唐无绝脸色变得有些不好,道:“之前有几只妄图钻进我的伤处,被我用内力逼了出来。”
淼想了想,突然道:“我们都错了!刚才那些不是尸神咒蛊,而是这座陵墓建造之时,被封存进泥土里的僵尸虫,听说当初始皇帝建造陵墓时,阴阳家也参与其中,恐怕……”
淼的话没有说完,唐无绝却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再度拿出染血的匕首,狠狠心便要朝着手臂砍去,却被一旁注意着他动作的淼拦了下来。
淼叹道:“没用的,这不是中毒,而是死气缠身,若不祛除死气,即便你断掉一臂,也无法阻止它继续蔓延……”
说着,她把手轻轻覆在了唐无绝的伤处,看似什么也没做,却令唐无绝明显感觉到伤口处一阵发痒,骨头也被一股温暖包裹住,感觉有些疼,亦有些痒。
待淼收回了手,唐无绝打量了一眼自己的手臂,面上满是掩不住的震惊。
只见他手臂上的血肉已经重新长好,只留一道最初割破的伤口,而附着在他伤口处的死气,已经尽皆不见了。
“你……”唐无绝忍不住看了淼一眼,却发现她眼中平静得可怕。
淼淡淡的解释道:“阴阳守恒,祛除死气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活人的生气相抗。”随着她话音落下,最上方的黑暗中突然光芒大盛,一只周身泛着灵光的青鸟从天而降,缓缓地朝着下方飞来。
这只青鸟个头不大,蛇颈鱼尾,头顶长有翠羽,模样与普通鸟类颇有些不同。
唐无绝观它身如鸳鸯,翅似大鹏,腿如仙鹤,若不是一身翠绿色的羽毛,看上去倒有些像传说中的凤鸟。
青鸟拍打着翅膀,穿过一片耀目的火雨,周身的羽毛却没有一丝被烧灼的痕迹。它缓缓地停在淼的身边,却并不上前,只是停在半空看着她,歪歪头,漆黑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些疑惑。
唐无绝心中警惕,见这只奇怪的鸟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却一直停在眼前不肯离去,不由皱起了眉头。
淼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她轻轻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到那只青鸟,而是停在它身前,一动不动的看着它。
直到青鸟拍打着翅膀蹭了蹭淼的手指,淼才缓缓道:“它没有恶意,只是有些不认识我了,才会变得这般拘谨。”
唐无绝有些意外道:“这是你养的?”
淼不置可否道:“我跟它分开很久了,这次想必是感觉到了我的气息,才会飞过来寻我,不过我现在的样子,恐怕它不太认得了。”
唐无绝心中一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忍不住质问道:“你是谁?”
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姜淼……至少现在,我还是姜淼。”她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像是说给唐无绝听的,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唐无绝皱眉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当机立断道:“这个地方有些邪门,我们快些离开,有什么事出去再说!”
淼点点头,试着调动了下内息,却发现丹田处空空如也,一丝内力也运转不起来。
唐无绝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道:“这里的气流太奇怪,会封住人的奇经八脉,使人无法使用轻功,你莫要强求,我背你出去便是。”
淼心里有些犹豫,面上却点头答应了。虽然不太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讲究那么多的时候。
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等淼真的趴在唐无绝背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浑身僵硬,弄得唐无绝不得不出声提醒道:“抓紧一点,你现在无法调动内力,若是等会跌下水银池,小心尸骨无存!”
淼闻言双手不由一紧,却勒的唐无绝呼吸一滞。他黑着脸道:“不用抓这么紧,我快被你勒死了……”
唐无绝手臂上虽带着伤,行动间却颇为利落,在背着一个人的情况下,攀爬岩壁的动作也没有丝毫迟缓,看得淼惊奇不已。
她本来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给唐无绝拖后腿,可现在见他动作利落的样子,倒是把之前的担忧给忘了,只是奇道:“唐门还教爬山的?你累不累?”对方明明跟她一样无法动用内力,可看上去竟丝毫不受影响,不是他体格过于强健,就是有什么窍门在其中。
唐无绝没想那么多,只是跟淼闲话家常道:“我去苗疆圣岭山底找冰蚕丝的时候,地形比这里陡峭的多,那时还被守卫的蛊兽咬了一口,整整三天没法动弹,只能凭着蛮力慢慢爬出去……”
说罢,他还自嘲的笑了笑,“一直听闻天策铁牢心法铜皮铁骨,经过这些年,我倒是想找他们聊聊天!”
淼沉默地待在唐无绝背上,没有再开口说话,想着刚才为唐无绝祛除死气的事,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那时候,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冥冥之中却看到了一条由命运牵引出来的无形丝线,缠绕在人的周身,有生,亦有死。
所以她掐断了唐无绝身上的死线,死气便随之消散。可当她回过头看着自己,却发现自己身上既没有生线,也没有死线,只有一根根断线,让她看不到线的那一头是生,还是死……
还有那股体内突然涌出的力量,那股令唐无绝血肉再生的力量,让她心底止不住的害怕,因为这本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属于姜妘的。
她不敢去想,为何这股属于姜妘的力量会在此刻苏醒,为何她现在想起前世会越来越清晰,却开始渐渐淡忘关于姜淼的一切……
到最后,她会变成谁?
周遭的黑暗逐渐退去,就在唐无绝刚刚感到疲惫的时候,他已经攀上了最后一处岩壁。
可他没有立刻放松,而是等双脚完全踩在了地面上,这才小心的把淼放了下来。
那只青鸟已经不见了,不知是何时飞走的,淼对此并不在意,唐无绝就更不会在意了。
淼打量了周围一眼,发现对面有一处被碎石堵住的甬道,从位置来看,正是之前她和刘慕白待的那个地方,不由问唐无绝道:“那个地方通向哪里?小白不会有事吧?”
唐无绝道:“那条廊道应是通往上方水银殿,那个地方已经被狼牙军占领,但只要小心一点,以他的本事脱身应该不难。”
见淼仍是有些忧心的样子,唐无绝便道:“我们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不如先在此地调息一二,再想办法离开这里去找他!”
淼闻言,心道只能如此,正待点头同意,却被远处一道满含怒气的声音打断。
“有老夫在,你们哪里都别想去!”
一个全身裹在黑衣中的老人突然出现在淼所在廊道的另一头,正是她和刘慕白先前见过的那个黑衣人。
他之前罩在头上的兜帽已经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再没了年轻时作为阴阳宫掌门的翩翩风采,只剩下浑浊的苍老之色和令人心惊的暗光。
唐无绝几乎是一见到他出现,便立刻挡在了淼的身前,隔绝了黑衣老人望向她的目光,冷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我那个当了三姓家奴的外祖父。怎么,这么急着抓我们,是想向你的新主子投诚?”
黑衣老人怒道:“你这孽障,唐门便是这般教你与长辈说话的?竟是一丝教养也无!自己不告而别便罢,如今竟还敢拐着淼儿与你一起,简直岂有此理!”
这黑衣老人出身骊山子姓一族,单名一个戍字,正是几十年前那位在动乱中身亡的阴阳宫前任掌门。
大唐开元元年,李隆基初登帝位,朝野上下百废待兴,距离皇城不远的骊山阴阳宫中,却爆发了一场预谋已久的动乱。
时值阴阳宫掌门子戍在位的第十四年,因其倒行逆施,逼走结发妻子,又沉迷禁术,弄得骊山上下乌烟瘴气,门下弟子怨声载道,长老中亦有不满者,却顾忌到子戍的性子,不敢触其逆鳞。
第一个发难者是当时的左长老姬旬,他是子戍妻兄,早对子戍的所作所为心生不满,但因顾忌到亲妹姬嫀,这才多番忍让。
嫀夫人的出走,仿佛点燃了导火索,终于令姬旬决定秘密联系五部长老,趁着忠于子戍的右长老离山之日,发动了阴阳宫史上最大的一场叛乱。
子戍在叛乱中身亡,右长老回山之日亦遭到五部长老联手捕杀,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子戍假死逃过一劫,又得旧年好友王毛仲的帮助隐匿行踪,多年来一直暗中谋划,企图寻找机会,一雪当年之耻。
唐无绝看着气急败坏的子戍,面上不由扯出一抹冷笑,道:“长辈?我姓唐,我的妹妹自然也姓唐,我们的长辈都在唐门,至于要去哪里,何须与你这个外人商议!”
“你……”
子戍已是气得发抖,原本心中对这个孙儿的期待,已然尽数化为了愤怒。
昔年他在骊山那场叛乱中逃生,一身修为所剩无几,潦倒落魄之下,只得暂时寄于王毛仲麾下,后又得安禄山相助,趁着姜槐序为治疗卓婉清而元气大伤之际,将其控制在手中,这才结束了一直寄人篱下的生活。
他过去依附于隐元会和安禄山之时,一直觉得自己忍辱负重,是卧薪尝胆之举,心中对安禄山这个胡人其实颇为看不上眼。
如今唐无绝竟以“三姓家奴”的词汇嘲笑他,不由令子戍大恨。
子戍看着略带讥讽笑意的唐无绝,强压着怒气,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孙儿,我劝你还是莫要反抗,淼儿年纪小不懂事,我可以不怪她,但你若一意孤行,可莫怪阿翁下手不知轻重!”
唐无绝神色淡淡道:“都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还是这么喜欢威胁人,我若是怕了,自一开始便不会逃出来!”
子戍气极反笑,道:“虚张声势!内力都没剩下多少,也敢与老夫叫板!就让老夫看看,你在唐门的这些年,到底学到了些什么!”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便于原地消失,唐无绝反应很快,立刻带着淼避开了崖边,一发孔雀翎已准确无误的砸向了子戍重新出现的地方,趁着子戍抵挡暗器的功夫,拉着淼快速通过甬道朝着外面跑去。
甬道不长,淼和唐无绝很快便看见了一抹亮光,却在快要接近出口的时候,被一个不速之客挡住了去路。
面具,傀儡,还有乌黑的刀刃,来人正是隐元会上任主人王毛仲。
淼和唐无绝的速度很快,眼见就要与王毛仲撞上,淼的指尖瞬间化出点点绿意,一片片绿叶化为锋利的刀刃,伴着唐无绝掷出的暴雨梨花针,铺天盖地的朝着王毛仲袭去,令他惊疑之下只得闪身避开了通道。
刚一跑出甬道的瞬间,唐无绝突然抱着淼跃上了半空,在避过王毛仲的一记刀影后,将袖中的机关尽数撒了出去。
荆棘机关和毒刹机关刚一落地,便自动变换了形状,毒雾喷洒而出,瞬间扩散至周围方圆十尺的地方,令还想上前的王毛仲不得不暂避出去。
唐无绝和淼在距离毒雾的数尺外停下,紧紧地注视着王毛仲和随后赶到的子戍,面上皆是警惕之色。
不是他们不想趁机离开,而是这条甬道的尽头,竟是一处死路。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圆形的空旷之地,如同塔楼的内部,只能往上,不能往前。
可偏偏周围除了数座高大的石俑外,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角落处的石俑上方倒是有一处洞口,可如今大敌当前,他们也不可能背对着敌人跑去查探。
晚到一步的子戍挥袖扫开毒雾,小心地绕开地上的机关,待看到被困住的淼和唐无绝后,不由发出一声冷笑,“你们倒是会挑地方,如何,还跑不跑?”
唐无绝看着并肩而立的王毛仲和子戍,心中暗道糟糕,面上却不动声色,以传音入密之法对淼道:“等会若是动手,我牵制王毛仲,你去对付那个老头,他年事已高,后力不足,你耗他内力,只要逮到机会,切记勿要手下留情!”
见唐无绝半天不说话,子戍便知这个孙儿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心中虽然有些忌惮,却因此处地形之故,认定对方再掀不起风浪,便不再过分关注他,而是把注意力移到了一旁的淼身上。
子戍观淼虽然看上去有些娇弱,面上却不见害怕之色,已是喜欢了两分,又见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周身气息内敛,一看便知阴阳术已修至大成,心下更是满意。
子戍此前从未真正观察过淼,此番一打量,对她印象颇好,连带的语气也软和了几分,“淼儿,你许是没见过我,我是你的外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无绝他对我有些误会,你可莫要听他一派之言,你的母亲是我亲女,外祖父难道还会害你们不成?乖乖与我回去,外祖父回头便带你离开秦陵,这里不太干净,你一个女儿家,不能在这里久留!”
淼还不待有所反应,唐无绝便冷声道:“误会?能有什么误会!你莫不是忘了,母亲她出生后是因何故流落红衣教?若不是你这畜生残害亲女,外祖母她当年又因何出逃!”
唐无绝这话,一方面是因心中愤懑,一方面却是故意说给淼听的。他虽懂一些阴阳术,却是不擅长应对阴阳术,加之王毛仲刀法凌厉,他心知淼并不擅长近身战,便想把子戍留给淼来对付。
可他又怕淼顾忌到子戍的身份而手下留情,所以才说了那番话,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不是好人,请狠揍!
但唐无绝不知道的是,即便他不说,淼心里也没什么顾虑——她跟子戍实在不熟。
接受唐傲风和唐清灵,是因为多年相处的感情,爱屋及乌的,她对唐门的感观也很好,在江湖行走时遇上有困难的唐门弟子,还会暗地里帮上一把。
可子戍对她来说,却实打实的是个陌生人,加之这个陌生人给她的印象又不好,若真的动起手来,她一点压力也没有。
故此,在感觉到唐无绝的焦虑后,淼难得安慰他道:“我不认识他。”
淼的话,像是表明了立场,也令子戍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一旁沉默许久的王毛仲见状,不由出声道:“戍兄莫恼,小女儿家不懂事,回头与她好好说便是了……”他话锋一转,道:“只是令孙对我们如此防备,令孙女恐怕也不会轻易跟咱们走,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跟小辈动手,这可如何是好!”
子戍冷笑道:“长辈教训不听话的晚辈,岂非天经地义?过去是我太惯着这小子,才让他如此不把老夫放在眼里,今天若不好好教训他一番,老夫的颜面恐怕就要被他踩在脚下了!”
王毛仲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却摆出迟疑的样子,“那令孙女若是插手,戍兄你……”
子戍意味深长的看了王毛仲一眼,一点即透,顺着他的话道:“那便劳烦天君为我抵挡一阵,只是她年纪尚小,女儿家又娇养着长大,天君等会可要手下留情!”
王毛仲藏在面具后的脸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应道:“戍兄放心,老弟下手有分寸!”
如同唐无绝想到让淼对付子戍一样,王毛仲也深知阴阳宫大多数人不擅长近身战,而子戍又最是了解孙儿不擅阴阳术这一点,两人达成一致,却又不像唐无绝心中有所顾虑,是以决定后,便直接动了手。
子戍化出一只巨掌,一击分开了站在一起的唐无绝和淼,而淼见唐无绝被子戍围攻,本想上前相帮,却被周围突然出现的三具傀儡挡住了去路。
王毛仲自傀儡身后现身,一派和煦道:“我与你外祖乃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对你可谓是一片慈爱之心,我亦不想伤你,可无奈我那老兄教训孙子,最是不喜旁人打扰,我们俩无关人士,还是待在这边不要轻举妄动——”
王毛仲话音未落,两条火蛇便瞬间拔地而起,露出令人心惊的獠牙,气势汹汹的朝着他和三具傀儡而来。
王毛仲不愧是老江湖,虽然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出手,但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只是顷刻间,挡在他身前的三俱傀儡便改变了形态,叠在一起为他挡下了火蛇的攻击。
但令王毛仲没想到的是,两条火蛇缠在傀儡身上的那一刻,火势大盛,并且伴着一道龙吟之声,被烧红的傀儡突然在一股巨大的冲力作用下朝着他砸来!
王毛仲一掌抵住泛着火光的傀儡,即便有内力护持,却仍是感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加上傀儡背后的那股强横力量,弄得他心惊不已,不得不用八成的力量来抵挡。
就在他专注于面前的傀儡时,一棵绿苗悄无声息的从他脚下冒出,却没有立刻缠上他的双脚,而是潜伏在他脚边,静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在绿苗长出的那一刻,王毛仲感觉到了不对劲,但全神贯注之下,却也不敢有片刻分神,直到傀儡在火蛇烧灼下变得越来越烫,眼见就要爆裂开来,他心中暗道不好,顿时用上十成内力将傀儡狠狠地打向了淼的方向,自己则趁着这个机会后退。
不料王毛仲刚一抬脚,原本瘫在地上的绿苗便开始疯长起来,死死地抓住了王毛仲的双脚,将他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王毛仲当机立断,抽出双刀砍断了束缚住自己的绿藤,却没想到这绿藤颇为邪门,在被砍掉后又重新长了出来,任他怎么破坏,都能一瞬间恢复如初,并死死地抓住他的脚不放。
一股热浪袭来,令王毛仲心中一惊,但他几乎来不及反抗,便被烧红的傀儡狠狠砸中,自身也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淼静静地看着地上正在燃烧的傀儡残骸,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分出一丝注意力在唐无绝那边,见唐无绝虽然在不停地闪躲,却并不像落下风的样子,便稍稍放下了心。
她转过身,看似要朝着唐无绝的方向而去,却在迈出第一步后,突然反手一掌朝着右后方打去,一具隐去身形的傀儡凭空出现,虚影一闪,便化出了数把刀刃。
只见傀儡后方出现了一道墨色的虚影,待虚影逐渐恢复成人形,却是本该在火中烧成灰烬的王毛仲。
比起之前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此时的形容着实狼狈的很,衣角处已经被烧焦,脸上的面具也被打碎,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显露出来,最引人注意的,当属他右脸颊上的刺字。
淼是知道黥刑的,只是过去不曾见,此番乍然之下见到王毛仲脸上的刺字,不免心中联想到一二,注意力也放到了那上面。
她对于王毛仲脸上的刺字其实没什么看法,只是好奇使然,目光才有所偏移,可看在王毛仲眼里,就成了嘲讽他的证据!
想他王毛仲昔日官拜辅国大将军,也曾风光一时,就因为皇帝听信谗言,竟不念旧情对他施以黥刑,后来还将他流放……对于王毛仲来说,脸上的刺字无疑是过去耻辱的代表,如今一不留神间,竟再次暴露人前,怎能令他不恼!
“我本不想伤你性命,可小姑娘不知好歹,便莫要怪本君不念旧情了!”
随着他声音落下,原本停在一旁待命的傀儡便突然有了动作,举起刀刃便向着淼劈去,淼轻松躲过,一记万叶飞花将傀儡锁在原地,又侧身躲过了一旁窜出的黑影偷袭,刚要反击,却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一个从斜后方冲来的傀儡打中,整个人被推出去了好远。
淼堪堪稳住身体,只见不远处的两具傀儡已经变换了形态,化出人的模样,是两个衣着打扮各有特色的陌生人。
年纪略大的那个须发皆白,一身白衣,看上去颇为风流潇洒,而另一个青年模样的人,锦衣华袍,俨然一位富贵王孙,却是手持长剑,眼神凌厉。
淼打量着傀儡化出的青年人,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王毛仲大笑道:“众生百相,境由心生,你便来尝尝我这两具傀儡的滋味如何!”
淼皱了皱眉,觉得无非是傀儡改变了模样,其本质应该没有多少变化才对,可看王毛仲势在必得的样子,她心下并不敢轻敌。
也幸亏她没有轻敌,在那个白衣傀儡释放出剑气的时候,才能在那片骇人的剑气下躲开。
淼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在数道剑气悬于头顶的时候,整个人慑于其中的凛冽剑意无法动弹,只得强行发动了幻身,这才避开了向她砸来的剑气。
淼的身影一瞬间自原地消失,化为数片绿叶消散在空中,趁着避开剑影的空档,她余光扫了一眼始终与傀儡保持在五尺开外的王毛仲,对他的武功路数有些疑惑。
那白衣傀儡分明是由王毛仲化出,可刚才那一片剑意,却远非王毛仲的本事,单凭他自己,绝对不可能释放出这般强大的剑气。
淼不知道的是,历代幽天君都是“九天”中最为神秘的一人,其武功路数最擅长凭借五行八卦来控制傀儡,达到借力打力的效果,不仅给人造成幻觉,还能凭着虚无缥缈的幻象来增强傀儡的力量。
傀儡化出的这两人来头不小,与王毛仲一样皆为九天中人,刚才释放出骇人剑气的老者,正是曾被誉为武林第一奇男子的方乾,若是换做认出方乾的其他武林人士在此,刚才那招幻象而出的乾坤剑意威力恐怕不止于此。
得亏淼并不认得方乾,不知者无畏,这才没有令乾坤剑意的威力增强。
淼没有直接与两具傀儡对上,反而利用自身优势不断闪躲,似乎打算摸清了傀儡的路数,再下手反击。
王毛仲却失了耐心,他化出的傀儡力量越强,自身耗费的力量便越多,如今淼不打算硬碰硬,他却定要速战速决。
是以他稍稍放松了对两具傀儡的控制,却又重新招出了六具外表可怖的傀儡,瞬间移至淼的周身。
六具傀儡身上金光大胜,化出一道金线,将淼困在正中。
淼一掌打去,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没有动摇傀儡丝毫,反而令傀儡身上的光越加强盛。
六道傀儡,浑然一体,随着天地换位,化出的轮回幽光仿佛要把人的生命都吸尽。
‘你自己尚且性命不保,为何还要顾忌一个无关之人的性命?’
冥冥之中传来的一道声音,令淼的意识一下子模糊起来,她来不及细想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随着眼前一黑,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没有六道傀儡,没有耀目的金线,没有悬于头顶的剑气,亦没有远处虎视眈眈的王毛仲……
她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开始行动,看着自己轻松突破了六道傀儡的防线,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的结出一个陌生的咒印,看着自己身前化出一道十分熟悉的八卦水图,看着一道道水幕从她面前拔地而起。
‘强敌当前,心软何用,既然你不肯下手,我便来替你。’
王毛仲本来见淼愣在原地,正想控制傀儡上前捉拿,却不料淼眼睛一闭,等她再次睁开时,却像换了一个人,行动快到只能令他捕捉到一个虚影。
一道道水幕冲天而起,六道傀儡应声破碎,其中一具傀儡的头颅被高高地抛起,远远地滚落在王毛仲的脚下。
王毛仲心中惊疑,握紧双刀正要上前,却突然发现自己脚下出现了一圈逐渐翻涌而上的水线,顷刻间水势大涨,变成一根水柱将他困于其中。
王毛仲往前一步,水柱便增宽一尺,王毛仲跃至水面,水面便浮高一丈,不管水中之人怎么挣扎,都始终逃不出困着他的方寸之地。
王毛仲连出数掌,打在水壁上却没有砸出一丝水波,他无奈地发现,在这水柱之中,仿佛隔绝了他与外界所有的联系,就连多年来控制的得心应手的傀儡,都不再听他命令。
更令王毛仲心中发毛的是,他发现有几株绿藤已经自他脚下长出,借着水的滋润,眨眼间便爬满了他的身躯。
而这些绿藤似乎并不甘心只攀附在人的身体表面,在吸收了水分后,几株闪着诡异绿光的藤蔓,突然长出了尖刺,竟一下子刺破了王毛仲的内力防御,深深的刺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绿藤得到了血液的滋养,开始在水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美丽的血花,并且永远不知满足一般,贪婪地吸食着血液中的养分,并借着这些养分疯狂的生长。
一道爆裂声回响在这不大的空间里,令斗在一起的子戍和唐无绝尽皆停下了手。
唐无绝首先注意的是淼,见她安静地站在不远处,身上不像受伤的样子,这才移开视线去寻找刚才的声源。
这一见之下,却是触目惊心。
只见距离淼十几米的地方,长着一簇茂盛的绿藤,绿藤长势颇好,藤蔓上已经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只是叶片上,却沾着斑斑血迹。
随即,沐浴在一片水光中的绿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露出了原本被藤蔓遮挡住的人,正是浑身布满了伤口,鲜血已经被吸干的王毛仲。
一代枭雄,九天中最为神秘的幽天君,当年玄宗派出的大内高手都没能把他杀死,如今却死在秦始皇陵的地底,还是以这样一个凄惨的方式死去。
淼此刻的意识已经重新苏醒,看着地上王毛仲的尸体,她的呼吸显得有些急促,面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
‘生与死,不过是阴与阳的轮转,既然不在乎结果,又何必在乎过程。你心底的不忍,实在令人费解。’
“……”
“阿淼,小心——!”
唐无绝的声音唤回了淼的神智,但她只来得及看到一道虚影,本来离她很远的子戍便一瞬间出现在了近前。
淼心中一惊,正待与他拉开距离,却发现体内一丝内力也无,全身更是疲惫不堪,已经提不起一丝力量抗衡来势汹汹的子戍。
子戍一把制住已无反抗之力的淼,对唐无绝冷声道:“你身上的伤不轻,又耗费了诸多体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还是不要再做无畏的抵抗!”
唐无绝神色冰冷,却待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突然,他唇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对子戍道:“枉你总是试图掌控别人,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子戍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无绝道:“你就没想过,我是怎么找到阿淼的?你就没有奇怪过,我是如何解开傀儡术的?”
子戍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反驳道:“这不可能,她明明已经……”
唐无绝嗤笑道:“槐序好歹是一派掌门,修为不在你之下,你就没想过,她当初之所以被你偷袭,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功力不济?”
子戍道:“你不必行离间之计,即便她背叛了又如何,只要老夫找到藏在始皇棺椁里的秘宝,打开苍龙七宿的封印,到时候天下间将再没有人能阻拦老夫行事!”
唐无绝道:“你为何如此肯定始皇棺椁里有秘宝……苍龙七宿的事,也是她告诉你的?可怜你还没有发现,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姜槐序!”
淼听了唐无绝的话,整个人突然一怔,心里如同划过一道明光,以前许多令人费解的事情,一环扣一环,仿佛都有了答案。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一阵地动山摇打断了思绪。
地底仿佛有一声巨响传来,刹那间地表开始断裂,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缝隙,伴着一股水流激荡声,周围的墙壁开始逐步塌陷。
唐无绝耳力非凡,加之距离甬道口最近,是以他最先发现了甬道那头的不对劲。
只听一道水声传来,长长的甬道逐渐被浸湿,那层铺在地表的水很快穿过长廊,慢慢流到了他的脚下。
唐无绝扫了一眼脚下的水渍,一眼之下,却令他脸色骤变。
只见覆盖在地面的那层水,其状如水,内里却透着淡淡的银白,哪怕唐无绝没有见过,却也能猜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何水银池里的水会流到这里!
唐无绝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再顾不得子戍如何,立刻回头喊道:“这里危险,快些离——”
他话还来不及说完,甬道的回廊便在这一刻变得支离破碎,源源不断的水银从地底喷涌而出,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朝着三人所在的位置奔涌而来。
唐无绝面色难看的道:“快走!”
他可以不在乎子戍的死活,却不能不顾忌到对方手中的淼,是以直到子戍带着淼跃上角落处的石俑后,他才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
不料,唐无绝刚踩在石俑的肩上,便被早有准备的子戍一把点住周身几处大穴,整个人半跪在地,竟是动弹不得。
唐无绝攥了攥拳头,面上却是淡淡的,“你放她走,我可以任你处置!阿淼她绝对不能在秦陵久留!”
子戍神色淡淡的道:“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走,待老夫取出秘宝,你们还要帮老夫回去骊山,好好与那群叛徒算总账!”
唐无绝恨声道:“你这样会害死她的!”
子戍不以为然道:“有老夫在,谁能害到她?若不是你无事生非,老夫又怎么会费力跑这一趟,还赔进去了一个幽天君,这下老夫的计划可要因为你的任性而失去一层保障!”
地底喷涌而出的水银越来越多,顷刻间水位已经到了石俑的腰部,眼看还要继续上升,子戍便没有再与唐无绝废话,而是一手抓着他,一手拉着淼,运起内力轻轻落在了石俑上方的洞口处,却正是一处出口。
淼思绪万千,本来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被人碰了一下,还不待反应过来,她眼前一花,就被一个人搂在了怀里。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踩在我肩上,让我驮着你到处玩,那时候我曾说过,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可惜,小时候哥哥曾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的,却一次次食言……”
唐无绝的声音显得很突兀,似乎带着一抹愁绪,又显得很是感慨,听在淼的耳中,令她忍不住抬头,却被对方一把按住头,再次在她耳边低语道:“渺渺,我是不成了,不过幸好还有莫雨,等回到地面上,以后便由他来保护你了……”
“不过这一次,你可得看紧他,不要让他像我一样言而无信,要好好的陪着你,保护你一辈子……也算便宜那小子了……”
唐无绝话音刚落,便突然拉开怀里的淼,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淼尚未反应过来,惯性之下重重地跌倒在地。
那一刻,被唐无绝暗中布置在子戍脚下的机关尽数启动,杀阵之中不留一丝生机,伴着一声惨叫,子戍的右脚已被横刀切断。
唐无绝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行动力,他死死地抓着子戍的肩头,子母爪的锁链紧紧地缠绕在他和子戍身上,将两个人牢牢地绑在一起。
他越过子戍的肩头,冲着淼扯了扯嘴角,随即毫无留恋的向后倒去,带着仍在拼死挣扎的子戍一起,直直的跌进了下方的水银河里。
河水涌动,水面上接连冒出一串气泡,却再没有人浮上来,直到片刻后,浮动的气泡也不见了踪影,水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淼愣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唐无绝的最后一句话,可顷刻间,洞口竟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站起身来,愣愣的看着渐渐升高的水银河,远远看去像是一条银白色的薄纱在浮动,可她找了很久,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找见。
她突然觉得,这会不会又是唐无绝早就算好的,也许下一秒他就会从水银河里跳上来,笑着跟她说,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死去的……
“没想到你现在内力全失,如同一个废人,竟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真是令人感到遗憾……”
随着一抹略带沙哑的女声传来,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石洞的拐角处,正是许久未在江湖上走动的姜槐序。
她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不仅眸中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睥睨之色,就连身上的衣着打扮,都一改往日的素净水色。
她穿着一件绣着玄鸟图案的火红袍服,样式有些像先秦时代的曲裾,穿在她身上,却远比那个时代的女子要张扬许多。
广袖红襟,云鬓华婉,眉间一抹耀目的火纹……
除了找不到半点相似的容颜,其他一切都与淼记忆里一模一样,人没有变,习惯亦没有变。
“我很早就想见见你,可惜你被保护的太好,我又被一些琐事拖住了手脚,这才耽误到现在……”看上去有些不对劲的姜槐序缓步来到了淼的面前,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眸中闪过一抹怅然,“真是像啊,你这孩子,看着你这个样子,若不是知道她还没有醒过来,我差些就要忍不住放过你了……”
她话音一顿,眼中的怜爱慢慢消失,眸底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傲和审视,摇头道:“终究还是不一样,那个坏孩子可没有你这么乖……”她的手慢慢抚上淼的脸颊,细细摩挲着,眸底又浮现出一抹温柔之色,“不过,即使她再怎么不乖,我却还是最喜欢她。至于你,我只好说声对不起了,谁叫他选择了你呢……”
她的声音突然阴沉下来,手上控制不住力道,指甲在淼白嫩的脸上划出了一道红痕,她自己却像被惊到了一样,手不住地开始颤抖。
半晌,她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看着淼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痕,秀眉微微皱起,柔声道:“真是碍眼啊……”她抬起手,细细的摸上了淼的脸颊,随着她手指的轻抚,淼脸上那道痕迹在慢慢地变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淼终于开口了。
她看了眼前的女人一眼,随后微微闭上了眼睛,遮住了满目复杂,千言万语终是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母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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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厅,算得上是始皇陵寝的第二道闸门。
顾名思义,之所以取名麒麟厅,是因为这里的守卫正是一只麒麟,却非活物,而是一只由石头制成的机关兽。
真正的雷麒麟,早在千年前便已死去,它的血液被抽干,一部分供给了当时的秦国皇室,一部分则被嬴政带到了自己的地下寝宫。
是以在麒麟厅的四角,都存放着水晶制成的储血罐,千年的时光过去,麒麟血早已凝固,与水晶罐一起,变成了麒麟厅内的装饰品。
美丽,却充满着死亡的气息。
此时的麒麟厅内,早已不见机关麒麟的踪影,只余满地的碎石和青铜关节,昭示着石麒麟曾经存在过。
屈瑟看着石麒麟的碎片,眼中满是可惜之色,不由叹道:“石麒麟构造精巧,即便是笨重的石头,结合了机关术,竟也有如此大的威力,可惜终究还是被毁掉了……”
“石麒麟一经启动便无法终止,若不将它毁去,我们便无法通过这里,如此一来,岂非顺了狼牙军的意,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说这话的是屈瑟身后走出的一个年轻人,他一身红衣,长发垂肩,模样十分俊美,脸上却显得有点冷漠,正是与墨氏门徒一齐来到此地的莫雨。
不过,与为了帮助朔方军才深入秦陵的墨氏门徒不同,莫雨此来,却是为了寻一个人。
至于寻的是谁,他不说,旁人也不敢问。
屈瑟是知道些内情的,但他见莫雨明显心情很差的样子,也知趣的不多言。
正巧,此时一个探查前方机关的弟子回来了,言道水下机关已经打开,可以继续往前。
屈瑟看了莫雨一眼,示意道:“莫少爷……?”
莫雨会意,当下点头道:“同去。”
屈瑟心里叹了口气,作为墨门中与莫雨交情不错的存在,他终是忍不住安慰道:“姜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以她之能,即便碰上狼牙军,全身而退想必也不是问题。”
莫雨听罢,神色未变,整个人却沉默下来,思绪不由回到了几天前。
他发现淼失踪的时候,是在上元节第二天的清晨,前一晚还靠在他怀里的人,天亮后便已经失去了踪影。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不见的。
在那晚休息的屋子内外,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而守在屋外的武卫也证明,那晚十分平静,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莫雨自认武功并非天下第一,可论起警觉性,他却可以肯定的说,能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把人从他身边带走的,当今武林不会超过三个人。
而那三个人,却都没有带走淼的理由。
那便只剩下了一个可能——她是自己走的。
莫雨最初这样怀疑过,因为淼一直对秦陵之事念念不忘,他看在眼里,才会不断的劝她,希望她能打消去秦陵的念头。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难道真的是淼心中早有打算,才瞒着他去了秦陵?
可莫雨随即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太了解淼了,在他面前,那傻姑娘心里根本存不住事,若是有事瞒着他,她自己就会变得忐忑不安,明显到根本藏不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且淼不轻易允诺人,一旦应下了,就轻易不会改。既然她已经答应了不去秦陵,那么便绝对不会食言,如果她食言了,那么一定不是她的本意。
只怕若是淼真的被人挟持,那么真正的情况,可能比他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但这又能代表着什么……
只要她还平安,那么不管前路遇到什么,于他而言,都还不算太糟……
灯影绰绰间,莫雨抬头看了眼角落里的血红色水晶罐,眸底闪过一抹幽暗之色,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干脆的跃上了墙角处的洞口。
白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脚步声未远,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麒麟厅短暂的恢复了平静。
直到一串银铃声响起,才再次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轻飘飘的落在了墙角的水晶罐上,却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她赤着脚,如白玉般光滑的脚踝上正系着一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身材婀娜,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却过于华丽。
她身上的红衣处处充满了异域风情,可她柔美的五官却昭示着,她并非异域人。只不过因着她眸底的张扬和热烈,才无法让人把她与中原女子等同。
她看着莫雨离去的方向,风华绝代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迷人的笑容,喃喃自语道:“真是个英俊的男人……”她突然顿了一下,复又叹道:“可惜是个男人……”
银铃声再次回荡在麒麟厅中,红衣女子如来时一般,又化为一道魅影消失在石厅的灯影里。
麒麟厅终于再次陷入了死寂,唯有墙角处与水晶凝为一体的麒麟血,在黑暗中散发着诡谲的光,仿佛在这一千年的长河里,不曾有一天黯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