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谁人执着年华过(1 / 1)
天际露出鱼肚白,夜幕被渐渐驱散,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柔柔的撒进金水镇周边的竹林里,映出一片苍翠的绿意。
竹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在晨光映照下更显得五光十色,微风拂过,竹叶晃动间洒下数串水珠,接连垂落在铺满鹅卵石的浅滩中,惹得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日之计在于晨,镇子上的人们已然从睡梦中苏醒,开始了这一天的活动。
淼蓦地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顶青灰色的床帐,她呆呆的望着帐顶出神,眼中惊魂之色尚未褪去。
半晌,她意识逐渐回笼,微微动了动手指,慢慢撑着柔软的床铺坐起身,稍微打量了周围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此时正身处金水镇的一处唐门据点中。
她松一口气,掀起被子刚想下床,却不料内息一滞,胸腔中突然传来的一阵绞痛,猝不及防之下令她险些跌下床去。
她强忍着痛感在床上盘膝而坐,开始运功调理内息,半晌,随着经脉被一遍遍疏理,这才觉得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慢慢平复下来。
她抬手拭去额上的些微薄汗,身体有些脱力的靠于床边,晨光透过窗棂撒进几点微光,照在她脸上却只觉冰凉一片。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淼脸上有些懊恼,却仍是强打着精神下床梳洗,她住的这间屋子结构虽简单,好在一应物品俱全,收拾起来并没有费多少时间。
她刚及收拾完,房门便被敲响了,来人却不是唐清灵,而是唐清灵的师妹唐寒衣。
唐寒衣见淼一身整齐的站在那,似乎有些惊讶:“你们连日赶路想必已十分疲惫,阿淼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起的这般早,难道是昨晚休息的不好?”说着,还细细的上下打量淼的脸色如何。
淼的确是没睡好,但她却不打算跟对方在这种事上多加纠结,故此摇头道:“我睡得还好,只是习惯起得早,师姐可是有事?”
唐寒衣按辈分是唐清灵的师妹,虽是九宫门下弟子,但因与唐清灵一向交好,平日里经常同进同出,是以淼对她并不算陌生,又因对方比自己年长一些,出于礼貌唤对方一声师姐并不为过。
唐寒衣拒绝了淼邀她进屋的好意,解释道:“我本是要给你送早点的,只是以为你可能要多睡一会儿,所以就先过来看看,既然你已经醒了,我这就去给你取早点。”
淼点头谢道:“劳烦师姐。”
唐寒衣笑道:“阿淼与我不必这般客气,师姐她近日事忙,可能要晚一会儿才能来看你,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尽管与我说便是。”
唐寒衣口中的师姐指的是唐清灵,也是将淼带来金水镇的人。
现在距离淼离开洛阳皇城已过去了两日。
那晚她和冯夷解决掉宫殿周围的守卫后,一出门就碰上了为救她而来的唐清灵和一众唐门弟子,索性便一道离开了上阳宫。
因担心事后狼牙军会大肆搜寻,所以几乎是一出洛阳城,唐清灵就建议去金水镇避一避风头,那里未被战火波及,又有唐门的人在此接应,可作为暂时的落脚点。淼本来心有犹豫,但想到金水镇与扬州顺路,加上唐清灵一番好意她不忍拒绝,索性就答应下来。
而在来金水镇之前,冯夷本想告辞离去,可因淼心中有所打算,不想让他就这么离开,于是在唐清灵的古怪眼神下,硬是拉着他一齐来了金水镇。
想到冯夷,淼问道:“师姐可知,与我一道来的那个白衣人现下在何处?”
昨晚他们一行人到达金水时,天已经很晚了,唐清灵直接就带着她来了休息的屋子,看着她睡下后才去安排其他,导致她现在都不知冯夷在哪。
唐寒衣道:“阿淼说的可是冯夷先生?他就住在不远处,你若是想去找他,还是等用过早饭后再去。”随即,她有些懊恼的一摇头道:“我本打算要去给你取早点的,怎么在这里说起话来了,时候不早了,阿淼且先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说着,她不再站在门口,跟淼打过招呼后,就干脆的离开了庭院。
淼目送唐寒衣离开后,退回屋中刚想关上房门,却因空气中突然传来的细微响声而停下了动作,她凝神打量着空荡荡的庭院,当目光触及墙角一朵正怒放的花时,眸底一抹异色一闪而过。
她在庭院中站定,淡淡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随着她话音落下,庭院中的空气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的晃动,一个墨蓝色的身影凭空出现,唐门制式的贴身装束,长发用发箍束起,脸上却没有如往常一般佩戴面具,露出一张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正是唐无绝。
他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她一丈处停下,而此时墙角的花朵已经迅速枯萎。
淼歪头打量他片刻,道:“你帮姜槐序封住我经脉后,我以为你会很快找上门来,却没想到你倒沉得住气。”
“看来这些事你已经知道了……”
唐无绝冷峻的脸上有些阴沉,却又无可奈何道:“先前是我暗算于你,你若怪我亦是应当,我无话可说。”
淼见唐无绝有些别扭的神色,一副“我确实是坏人你看着办”的样子,心下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道:“姜槐序告诉我,你是为了母亲的事才答应帮她,可你是否知道,这件事她根本就是在骗你。”
见她这么说,唐无绝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只是冷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她在骗我,母亲是生是死,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清楚。”说着,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迷茫。
唐无绝抬起右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右臂,那个地方跟他的母亲一样,都纹着一只金纹玄鸟。
当年他被父亲接回唐门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身在红衣教的母亲,但也许是冥冥之中的血脉相连,他虽见不到亲生母亲,却能感应到母亲每一天的情绪变化。
在抚雾死的那天,他右臂上的玄鸟图腾烫的吓人。
那时候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在午夜梦回之际,看见母亲在一个妖艳的红衣男人面前自尽而亡,又看着她的尸身被姜槐序带走,沉入一片冰湖之中。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了。
母亲是真的死去了,他虽然不愿相信,却也无法欺骗自己。
所以当姜槐序以救醒抚雾为条件要他算计自己的亲妹妹时,唐无绝只觉得可笑,还有愤怒。他曾经深深眷恋的母亲早已身死,如今竟还要沦为别人利用的工具,若不是他为了证明心中猜测尚且不能打草惊蛇,他恐怕早就忍不住上前捏碎那人的脖子。
唐无绝微微抬眸,注视着眼前这个本该是他亲妹妹的女子,神色莫名。
在十余年前叔祖父唐简将妹妹从骊山救回后,他曾暗中前往稻香村探望过她,却发现与一般幼童相比,他这个小妹妹着实过于古怪,若说是失忆,可她自称为淼,行为举止间也毫无失忆之兆,可若说她没有失忆,她与以前却十分不同,且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唐无绝虽不通晓阴阳术,却天生对此道十分敏感,联系到叔祖父曾提过的,妹妹刚被带出骊山时身上那紫色的咒文,又想到他调查的当年阴阳宫那场叛乱的真相,以及阴阳家夺命易魂的传闻,他不禁觉得这个可怜的女孩恐怕已经遭了姜槐序的毒手,被施了那移魂之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心中存了怀疑,感情上自然无法与其亲近,而父亲和姐姐对于妹妹的牵挂和关心,又让他无法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这些年只能冷眼看着,待发现淼对于家人感情淡漠之后,心里越发的肯定了她不再是以前的妹妹,只是一个占了妹妹躯体的陌生人。
唐无绝对此芥蒂日渐加深,但因观察中觉得淼过于单纯懵懂,加上又是妹妹的身体,他不忍心下狠手,便干脆眼不见为净,索性当他的妹妹已经死了。
可直到一年前,他在无量山帮唐书雁寻找曲云交代的药引时,与烛九阴的打斗中不慎掉入一处天然蛇洞,为一个蛮族老人所救,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对方瞧见了左臂上的玄鸟印记,他这才知道眼前这蛮族老夫人,竟是当年他外祖母嫀夫人的贴身侍女。
嫀夫人亦是出身骊山,乃阴阳宫上任掌门子戍之妻,在丈夫日渐沉迷禁术,甚至想要对亲生女儿下手之时,嫀夫人再也无法忍受,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逃离了骊山,与她一道的还有自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可惜这侍女为了掩护嫀夫人西逃自愿当诱饵,为追踪而来的子戍所杀,却是命不该绝,被路过的蛮族人所救,便从此在无量山住了下来,并成了蛮族的长老之一。
唐无绝在无量山的那几日,听这老人提起了许多骊山往事,待提到子戍沉迷禁术之时,他按捺不住便将妹妹的情况以及自己的猜测说与她听,却不料这老人一口否定了他的猜测,言道移魂之术只是惑人心智,即便成功也只是激发人血脉中先祖残留的记忆,并不能移人魂魄。
这位须发花白的老人郑重的告诉他,淼的情况,很可能是在移魂之术的冲击下忘记了自己是谁,并且受一些杂乱记忆的影响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若想恢复对自身身份的认知,只能在她阴阳术大成强过施术者后,让她通过与施术者的接触自己慢慢恢复记忆。
唐无绝在知道这些以后,已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如果这老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倒是不妨一试。
只恨他自己多年来的愚蠢,竟觉得淼性子冷漠与记忆中的小女孩半点不像,而下意识的怀疑她不是自己的妹妹,却不愿细究其中原因……
唐无绝为过去的记忆所影响,心绪有些不宁,他注视着淼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想从上面找回她过去的影子。
他缓声道:“我听冯夷提起,你现在的阴阳术造诣已在姜槐序之上,却不知在上阳宫的这几日,你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淼神色淡淡的,一双明亮的眼睛细细的瞅着唐无绝,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唐无绝觉得心脏一下子收紧。
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想起在洛道与父母生活的那段日子?”
“你……”唐无绝盯着淼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渺渺?”
渺渺……
这是唐傲风跟抚雾隐居在洛道的那三年里,对小女儿的称呼。如今从唐无绝的口中唤出,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淼微垂着头,声音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把我送来姜槐序身边,就是为了要让我恢复这段记忆?”
“可以这么说……”
唐无绝见淼面上有些恍惚的模样,不由得低声道:“虽然我不知你对这件事作何感想,可若有一丝能让你恢复到以前的可能,我都愿意去尝试。”
他看着淼,突然发现自己很怀念以前那个会甜甜的喊他哥哥的小女孩。
当年他凭着与母亲之间的感应,瞒过唐门的所有人去洛道探望父母,乍然之下见到的却是刚满月的幼妹,母亲告诉他,这是他的小妹妹,叫渺渺。
那时候他沉浸在与母亲重逢的喜悦之中,对这个柔软娇弱的妹妹并没有太大感觉,只觉得新生婴儿长得都一个样子,只不过这个妹妹皮肤白嫩,更像个包子罢了。
可是时隔一年,当他再次来到洛道时,当初那个白面团一样的婴儿已经慢慢长大,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有着甜甜的笑容,能软软的喊他哥哥,还能踩着他的腿趴在他肩上让他手忙脚乱。
当时的唐无绝抱着妹妹幼小的身体,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唐无乐会如此宠爱唐小婉,他不由得心想,若是换成渺渺,他也愿意护她一辈子。
只可惜命途无常,少年之时的誓言,终究最容易被时光所遗忘。
唐无绝心下苦涩,索性也不再顾忌什么,将他曾经的猜测和这些年发生的种种,一件一件的全都与淼细细道来,待他说完,淼已是沉默的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面色有些凝重的淼,不由得苦笑道:“这次的事未与你说明便自作主张是我不对,可是父亲和清灵不一样,他们一直都很关心你,还有爷爷,他这些年对你也一直很是牵挂,若是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回唐门多看望他们。毕竟我们……是你的亲人。”
“……”
淼心里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她确实是趁着姜槐序对她施展易魂之法时,逆向打乱了对方的施术从而得到了过去完整的记忆,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是真正的渺渺。
真正的渺渺,从来都不曾存在于这个世上,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阴阳家的淼。
只不过在最开始她作为一个懵懂的婴儿活着,模糊间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后来那个禁术唤起了她对前尘的记忆,淼这个名字才被她重新想起。
可以说,她是渺渺,却又不是渺渺。
“听说你答应姜槐序,要随她一起前往秦陵?”
唐无绝稍稍平复了下情绪,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待得到淼的点头确认后,却又皱起了眉,劝阻道:“秦陵之行过于危险,她打的不知是什么主意,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便不要再与她产生纠葛。”
却不料,淼对于他的话,摇头拒绝了,“秦陵之行,我会依约前往,此事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多管。现下我还有另外一事想要问你……”
“哦,何事?”唐无绝见淼的冷淡态度,只当她因他先前暗算她的事心中别扭,故才不给他好脸色,他也自知理亏,觉得自己此举着实欠缺考虑,所以并没有介意什么。
淼盯着唐无绝,道:“你可知道莫雨失忆之事?”
“我知道……”唐无绝眸中有幽光闪过,对淼提起的事却并无惊讶:“听说他是中了姜槐序的阴阳咒,受到刺激之下才会失去记忆。”
他顿了顿,轻声道:“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才令姜槐序得手……我对不住你们。”
淼没有跟他细究这个,只是直言道:“那你可知道,他并非因阴阳咒失忆,而是有可能中了忘情蛊。”
“忘情蛊?”
唐无绝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的道:“当时确实有苗疆的人在场,乃是五毒教圣蝎使,名叫阿幼朵。可据我所知,阿幼朵性子天真烂漫,手段虽狠厉却也是非分明,她并没有对莫雨下蛊的理由。”
“此事确实与她无关……”
淼在唐无绝说出这番话后,似是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方才沉吟道:“小雨他跟五毒教一向没有纠葛,我对五毒教也不甚了解,着实理不清头绪,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看着淼不愿求他却不得不出声的窘迫样子,唐无绝失笑道:“可是想托我打听怎么解开忘情蛊?”
淼点头道:“自天策府一别我还没有见过他,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中了忘情蛊,但有备无患,若真是忘情蛊,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唐无绝自是知道淼口中的“他”是指莫雨,没有犹豫便点头应了下来,却又追问道:“比起我,你和清灵的关系明显更亲近一些,此事你为何不找她帮忙?”
淼有些迟疑道:“我并非不信姐姐,只是姐姐对我和小雨的事一向不看好,虽然我知道若是求她帮忙,她也定然不会拒绝,可我不想拿这件事来为难她。”
唐无绝闻言沉默下来,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正巧这时唐寒衣去而复返,却是邀请淼一起去唐清灵那里用早饭。
见状,唐无绝拒绝了唐寒衣邀他一起的好意,目送淼跟着唐寒衣离开后,也随之离开了院子,但几乎是刚走出院门几步远,他便突然停了下来。
唐无绝看着墙角处的一株绿竹,冷声道:“忘情蛊的事是你告诉她的?”
他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熟悉的步子让他微微愣住,还不待有所反应,一个略带冷意的女声便在身后响起。
“怎么,你以为我是冯夷?真是不巧,他刚刚被我打发走。”
唐无绝惊愕下蓦地回头,却见一个身姿高挑的唐门女子从树后出现,没有戴着面具的脸显得明媚柔美,与她冷厉的性子极不相符。
“清灵,竟然是你……”唐无绝微微叹了口气,右手揉揉眉心,一副头疼的样子:“你何时来的,刚才的话又听到了多少?”
来人正是唐无绝的双胞胎姐姐唐清灵,她此刻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哪怕眼前站着的是她一向爱护的弟弟,她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好转。
只听她冷笑道:“你和阿淼刚才的话,我全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