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问情(1 / 1)
青荇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只能努力抑制住那些即将破皮而出的羽毛,掐着徐子善脖子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反过来攻击她,而是呆呆地看着她的脸,青荇有些羞恼,拿袖子用力抹了一把颊上的泪,叱道:“不许盯着我看!”
“青荇姑娘……你,你为什么……”徐子善居然结巴了起来,刚才滴在他脸上的那些眼泪,现在已经凉得和山洞外的雨水一样了。他抬手擦拭,那些冰凉凉的眼泪,沾在皮肤上,几乎灼伤了他……徐子善看着青荇气急败坏的模样,视线更是怎么也挪不开了,他明明从未见过她,却觉得这样的场景熟悉得很,好像曾有过类似现在的一个时刻,他看着她流泪,也想现在一样,心如刀割。明明刚才他们还剑拔弩张,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的,现在,却又安安静静地互相对望着了,徐子善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急促地说了一句:“不要再哭了。”
青荇抹泪的动作一滞,脸上的情绪也由悲痛欲绝变作了震惊,她眨了眨眼,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许子善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奇怪,但还是抵不过那本能一样操控着他唇舌的一句话:“不要哭了。”
“好,我不哭。”将手臂放下,青荇揪着自己的衣裙,第一次对命运产生了由衷的感激。她像是酝酿了很久,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就像徐子善第一眼见到她时那样,美丽无害,叫他心头猛跳不止。青荇却好像对自己的魅力毫无知觉,一心只想着一件徐子善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又凑近了他一些,她嗓音软软地开口:“徐公子,离天亮只有一个多时辰了,咱们俩好好坐着,说说话……等天一亮,我便离去,你只要顺着山前的河水向下游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回到徐家村了。”徐子善点头,抬起右手,揉了揉之前被青荇打伤了的左臂——依旧有些疼痛。青荇见状,忙伸手抚了上去,徐子善来不及躲开,便感觉左臂一阵温暖,紧接着就是淡淡的麻痒。等青荇收回手,他再动了动左臂,之前的疼痛一扫而光,青荇有些抱歉地对他笑笑,轻声道:“对不住,之前是我太鲁莽了。”
“不,不是姑娘的错。”徐子善咬了咬牙,把心里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姑娘教训的是,你救了我的性命,对我也没有恶意,我却因你的身份,对你恶语相向……这一掌,该是我对姑娘的赔罪。”闻言,青荇捂着唇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见徐子善的眼神里又多出了一丝疑惑,青荇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正当她茫然不知所措时,徐子善忽地问:“姑娘,我们之前,见过么?”
“没有。”青荇一口否定,又扯了个谎道:“我不大会说你们的话,只是一时口误。”
徐子善的喉结动了动,把已经到舌尖的话咽了下去。他隐约感到,青荇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可这份熟悉毫无根据,却偏偏触动着他的心脏。青荇笑着说“没有”,他笃定地觉得,她在撒谎。
只是,他并没有追问下去的理由。
“徐公子,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青荇又挑起了话头,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公子你是不是想要考取功名,令天下人敬佩你?”她的声音清脆,问的问题也尖锐,只是没人知道,她此刻正忍受着怎样的疼痛。被她强行压在皮肤之下的羽毛像是一支支锋利的箭,她一面笑着,一面咬紧牙关,广袖下的双手都已经握成了拳头。
这个问题着实让徐子善呆住了,思及之前青荇说的“我甚至可以读出你的心思,知道你想做什么”,才慢慢觉得,这也不算稀奇。他想着,天一亮,两人便要分道扬镳,将心里话吐露出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更何况,这个身为妖魔的青荇姑娘,现在已经不让他感到抗拒,甚至还多出了几分悸动。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回答道:“是。”
“你和……和我之前的爱人,一样。”青荇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勉强,一抹苦涩从眸子里掠过,徐子善的心也跟着下沉,不知是因为她的神情,还是因为她的话。理了理自己的衣裙,青荇才继续道:“他同你一样,心里藏着鸿鹄之志,不甘同燕雀一同苟且。”说着,她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雪白的皮肤不再平整,而是像山峦一样,诡异地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凸起,她知道徐子善看不到,所以还是维持着脸上的笑,语气尽量放得轻快些:“他做到了,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可他没有好结果。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所谓‘悔教夫婿觅封侯’,我的心境,便是如此。”
“青荇姑娘……节哀。”徐子善看着她脸上凄楚的神色,也不自觉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杂糅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青荇却远比他想象得要坚强,平静地说过了爱人的死亡,又露出了笑容,声音轻柔若水:“男儿心里有抱负是对的,可功名与情义似乎总是两难全。我原以为鱼与熊掌可以兼得,后来才发觉,这两样都是最最珍贵的东西,佛祖不会那样慈悲……我宁愿我能与他永远住在这青包山里,他耕田我织布,哪用那金殿珍馐,做一对闲云野鹤,也是极幸运之事了。”这一字一句,直直地刺在他心上的要害之地,他像是被飞鸟叼走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洞外的雨声渐渐稀寥,黑夜即将退场,淡青色的天光擦亮了峰顶的曲线,像是有神灵即将从东边的山岗上飞跃而出。青荇苦等着徐子善的回话,只觉得身体像是被利剑刺出一个大洞,呼啸的山风汹涌着从里头灌入,把她的血肉都吹成了破碎的片段,她终于忍不住,噗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将膝上的白衣尽数染红。徐子善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青荇从喉咙里爆发出尖锐的嘶鸣。这声音让徐子善想起之前和姐夫上山打猎时,看见一只野鸟跌落进陷阱里,它的身体被削尖了的树枝刺穿,大张着翅膀扑棱着,却只能加重自己的痛苦,那悲愤的鸣叫响彻整个山谷,震得他浑身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