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往今（1 / 1）

山洞外是清脆的雨声，密林里的千万片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合唱着一支山歌。塘子里的青蛙躲在荷叶下面，咕咕地叫着，似是在交谈着说，这雨下得真奇怪。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徐子善倒不觉得这雨下得奇怪，他只觉得眼前这个青荇奇怪。他只想快点捱到天亮，据说太阳出来之后，这些妖怪便会现出原形，不知是真是假，他也只能孤注一掷。青荇将额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徐子善，启唇答道：“离天亮还有将近两个时辰。”

听到这样的答案，徐子善只觉得整个人都软了。

“徐公子不要太心急，咱们俩坐着聊聊天儿，两个时辰一下便过去了。”说着，青荇不知从哪儿拿出两个黄色的野果，对着徐子善一摇，道：“咱们吃点东西吧。”

“不……不用。我，我不饿。”他哪敢吃这不知是人是妖的女人给的东西？

“哦，那，便不吃罢。”青荇眼睛里的神采黯淡了下来，她拧着自己的袖子，似是陷入了苦恼，皱起的眉心居然莫名让徐子善心生怜惜。他差点伸手抽自己一个耳光，好把这男人骨子里的好色打压下去。好在青荇恢复得很快，才一眨眼的功夫，便又露出了纯善的笑，问他：“徐公子，你的伤要紧吗？”他连忙回答：“不要紧不要紧，已经没有大碍了。”青荇笑得更开，微微弯起的眼眸像是月牙儿，她的高兴那样的真心实意，仿佛她是他最亲密的人，是最关心他的人……他终于耐不住内心的疑问，尖锐的语句冲口而出：“青荇姑娘，你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他期盼着，青荇会噗嗤一笑，继续用那漂亮的眸子看着他，打消他的疑虑：“公子你真是的，我当然是人啦。”或者一脸关切地查看他的伤势，反问他：“公子你不会是摔糊涂了吧？我当然是人呀。”可青荇却辜负了他的期待。她的面色一下变得灰白起来，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连小小的嘴唇都在发抖。两人之间，或者说，一人一妖之间，静了好一会儿，青荇才抬起头道：“这个问题，公子觉得很重要么？”

徐子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徐公子，无论我是人，还是……妖怪，至少我今天救了你的性命，也对你没有恶意。你为何要执着于此？”青荇敛着纤秀的眉毛，却未折损她半点风姿，而这话听在徐子善耳朵里，更是让他升起了丝丝自我厌恶来。不过，她这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这样想着，他心里的防备之意又占了上风，青荇看他的表情变了又变，再也忍不住眼泪，捂着脸便哭了起来。

青荇晓得，他心里很清楚她的身份。一开始，他似乎也有过内心挣扎，但跨过这道坎之后，他们简直亲若一人。每晚枕着他的手臂入睡，看着他一步一步从一个布衣百姓无名小辈，成长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她在他身边待了十年，这十年比之前她度过的五百年都要快乐，连夜里做的梦都是美好的。她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没能生下一个孩子，明明姐姐红芍都能怀上孩子，他们却没有……这都是她的错，是她对不住他。可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些，只是抱着她，亲吻她的眼睑，叫她不要哭。

得夫如此，她青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只是她后来才知道，她对不住他的，何止没生下孩子这一点。既然她是妖，有着人没有的法力，为何不能帮助爱人走上另一条坦荡的道路？每每想到他要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用自己的命去博取功名，她的心就如被钝刀宰割着，即使她知道，这是他的野心，是他的抱负，她不该强加干涉……直到他死了，她才痛悔自己的不果决。她不管他怎么想，至少她觉得，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要重要，因为命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他死，他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连出征前那一晚，都还在同她说：“我不怕死，可我这条命是你的，我不敢不惜命。”

她身披白衣，不施粉黛，迎接他的尸骨回乡，那些平日里同他一样穿盔带甲的汉子们换上了白衣，抬着他的灵柩，一路抛洒着黄色的纸钱和滚烫的男儿泪。她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听见撼天动地的军歌，咬破了嘴唇，她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因为他说，不要哭。现在他走了，已经没有人会为她擦掉眼泪了。

“我是妖，但我不是妖怪。”青荇的眼眶里盛满了眼泪，这一通哭泣在徐子善看来简直无头无尾，但他却觉得心里像是被针扎住了似的，绵绵密密地痛。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眼神复杂的女子，青荇的表情忽然变得凶恶了起来，再凑近他些，咬牙切齿道：“你若是怕我，我便要说些让你更害怕的事情。我知道你的名字，还晓得你家里有几口人，我甚至可以读出你的心思，知道你想做什么——哦，对了，你不是要去曹家应聘教书先生嘛。现在整个曹家成了人间地狱，曹生的妻子儿女还有所有的家丁，都变成了行尸走肉，别说什么道士，就算是皇帝来了，也拿他们没辙。这些事儿……都是我姐姐红芍做的！”徐子善听着这样骇人的话，又被青荇妖气森森的眸子盯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个透，青荇却还要补上一句：“我可不比我姐姐差！”

许子善的手指扣进了石缝里，被挤得生疼，但他仍然挺直了脊背，强撑着，不想就这样在这女妖面前败下阵来。他额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眼珠圆瞪，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我不怕你！”

“好，你不怕我，是吗？”青荇挑眉一笑，忽地抬起手，运气便要往徐子善面门拍去，他紧缩的瞳孔明明白白地写着恐惧，但仍然僵着脖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即使此刻一身狼狈，也难以遮盖那份骨子里的男儿血性，青荇看着他，高举的手渐渐放下，可晃神只有这么一瞬间，她又下定了决心，一掌击在徐子善的肩上。

剧痛很快席卷了徐子善的意识，他闷哼着躺倒在石地上，青荇顺势抬起腿，跨坐在他的腰腹上，两只手掐住了徐子善的脖子，喝问道：“你再说一遍，你怕不怕？！”

“我不怕！”徐子善忍耐着疼痛，也高声回应着她：“我不怕死！你只管掐死我罢！”青荇只觉得整个腑脏都在被热油煎烤着，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徐子善的脸上，她正要用力，忽然觉得背上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穿透了似的——不，好像是有什么细长的物件，正在从她的身体里往外生长，她暗叫不好。

她的羽毛要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