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不能让他更苦(1 / 1)
青丘的岁月,坚冰化水一样,一点一滴,流得看似缓慢,却百年犹如一日。
转眼又是百年,我已是一千三百多岁的高龄——自然,我与仙界那些几万十几万年的上仙们是没法儿比的,我只比照我自己。
这一百年里,我眼瞅着恩鬼从以前嬉皮落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一副铮铮铁骨的硬汉,虽然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却透露着股卓然的不羁。每每看到如今的恩鬼,我就在心里想,这穷头吧脑的老金也着实是个人才,能将当初在青丘人人欺凌的半妖,教导成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英雄人物,忒不易了些。
为这,我曾专门向我爹打听过,那英水上渡船的老金到底是谁。狐王就是狐王,一点儿都不会体恤普通仙人们的疾苦,他一脸困惑地问我:“老金?老金是谁?为父这一身功法,还用像普通仙人一样摇船去渡英水吗?”看把狐王给霸道的!
我撇嘴说:“哼,那老金,或许连白虎上将都打不过呢,还能惧你这个狐王?”
我们家白碧海嘴撇得快到瑶池了:“你知道这天地间比你爹我功法高的能有几位上仙吗?那个什么老金,若是真这样还能在这儿摆渡!小七,以后别老去听那些市井中人插科打诨,跟你娘多学学妇道,都快嫁人的姑娘了,整日里去跟些男仙们厮混,成何体统!”
跟我娘学妇道?那还能学出好来?我撇撇嘴,再没做声。
这一百年来,以晋从未再回来过,偶有书信来往,只说些功法的进展,再不似以前黏黏腻腻说些七七八八的琐事,我回信,也只说最近我和珠澜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不再长篇累牍地说青丘各户各家的奇闻怪谈。
说真的,我有些失落,以往小到一个针鼻儿的事都要跟你说上一遭的人,如今什么也不说了,换谁大概也得失落一下吧。
我只听我爹上天庭回来讲,说以晋那小子进步如何如何大,他偶有一次听得白虎上将去下届梅川飓风岭去除妖,带了以晋去,都没用白虎上将亲自上手,以晋便处理得妥妥当当。我爹说的时候眉飞色舞,偶尔用眼睛瞟瞟我的神情,我只眼观鼻鼻观心,菩萨一样地捏手微笑,他很耐不得我和。
我在这儿全不当回事儿,珠澜那里却总是听得无比起劲儿,这一百年里,我也是看出些眉目的,珠澜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身段婀娜,眉眼含情,长得即使在我们姐妹几个中比一比,也不会落了下风去。姑娘一大,自会思春,每次以晋来信,珠澜都在一旁看了又看,笑了又笑,那表情,我再看不明白就太对不起我们狐族天生被人说成狡猾的天性了。
这一百年来,还有些琐事。
我三姐已经跟敖鸣喜结了连理,龙王敖日当日还上门三番四次地道歉,说他家那混小子如花似玉的老二没相中,倒喜欢上了舞文弄墨的老三,回家一顿抽筋剥骨的狠打也没把那小子的倔劲儿扳过来。让我爹可怜可怜他这条老龙,不然真入了洞房,那敖鸣小子再不进更是苦了老二了。
我爹娘装得很像,言辞句厉地批判他一番才勉强答应了,这二老若是去人间唱戏,怎么着也是名伶了。
我二姐生了个男娃儿,取名念垚,我想大概是因为二姐是在下界的垚山上认得我那嫩妖二姐夫的。
既是这么念,怎么不在一起呢?好生奇怪。目前,我二姐带着垚儿依旧住在青丘,我爹已经将她逐出了狐王府,她一个人和那小娃儿住得很是自得。
后来,我爹授意我娘,让我娘找她回来,她说什么也不回来,她说她们母子二人在外住的已经惯了,不想回来。又把我爹气得够呛,我这二姐,现在我已经对她钦佩得五体投地了。
这一百年里,那个人……我见得更频了。
以往是每逢十五他便来青丘瞧上我一眼,近来却已不分时候,想来便来了。暖玉一热,我就颠颠地跑去迎他,左右阿水也知道了,我便央了阿水替我把风,他若不应我就下指令,软磨硬泡阿水也算习惯了。
阿水总是提醒我,他毕竟是个魔,无论怎么个不同,他终究是要显露魔性,而且只会越来越深,说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场明知会输的赌局。我赌的是他对我的真心,可是要知道,魔性到最后却是会掩盖了真心的。
我在嘴上千个万个不信,心里却明明白白知道阿水说的是真的。
因为,每次碧尤来找我,他的堕仙印都深了几分,像朵妖冶的火,随时都能将我焚化了。每次他来,他眉梢眼角那种冷冽便又增加了几分,跟我说起天庭的事的时候,也不再是那种娓娓道来的样子,总是恨恨的,有些阴冷。每次他抱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他的胸膛又凉了几分,不似以往的微凉舒服。
有时候他也会笑,被我的一个笑话或是一个小举动,逗得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璀璨的芳华,我仿佛又回到了青丘后山的山洞,和他躺在那里谈天说地,他抱着我,只说些有的没的,别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
有时候,我会央他陪我再去山洞,他也欣然应允,携着我飞跃鸿沟直去洞里,我看着脚下的危崖峭壁,心里想:放他出来,于他是好还是不好呢?他若始终在里面,虽也有刻骨的仇恨,却是与那仇恨隔绝的,只能远远看着惦着,现在,那仇恨却就在他眼前,够得着的地方,可是,就像他说的,无论成功与否,他都是万劫不复。
有时候我也想,若是他来青丘,我去通知了我爹和祈映,他们一起联手,必是能逮到他的,可是,逮到他怎么样呢?让他再回那山洞?
说真的,在我心里,即便他去抗衡天庭了,我也觉得好过一辈子在那山洞之中——虽然他在山洞之中的时候对我很好,我们有过一段很好的岁月。可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既然是他自己选择的,便去走吧,我决计不会去打扰他的脚步,若是他真的万劫不复,我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因为,那是他想走的,是他选择的。
我问他:“你这么大摇大摆地来青丘,不怕我去告诉我那狐王老爹吗?”
他皱眉看我,伸手一搂我的肩膀:“这世上背叛我者无数,我的小赤烛却是永远不会,我想你只是不知道你心中有我,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这辈子,虽然我不能娶你,但我碧尤说到做到,我也不娶别的女子,这一生,我都会佑你安康快乐。”
我为他的话狠狠动容了一下,歪头问他:“你为何不能娶我?”
“世上没有不透风之墙。我若为了一己之私,暗地里娶了你,不但害了你,还害了你的爹娘和一家老小,还有这民风淳朴的青丘。”他的眼睛很眷恋地望了望我青丘的山河,就好像青丘是他的故土。
我撇了撇嘴:“你虽在青丘呆了几万年,却属实没看到过什么,只是在里面时候听我说的,大概一眼也没看过吧?”
他牵着我的手淡然道:“青丘虽不是我的故土,却是我心尖儿上的人的故土,她爱它,我就爱它。我知道,能生养出这样的姑娘的地方,自不会错了。我虽为青丘做不了什么,却能保证不来破坏它。”他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捏着细看,就像在看自己最得意的珍宝。
听到他这番话,我的脸却红了:“谁说是你心尖儿上的人了,真没羞!”
他哈哈笑着说:“我说是你了吗?”
我则红着脸跺脚,再不理他。
有时候他来,带着一身的伤,我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将他的伤口一点点用溪水洗净,缠上纱布——我养成了一个毛病,便是每日随时带着纱布出门,因为实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又什么时候挂了彩。
这样的时候,他每每都很是安静,也不跟我说去了哪里,只静静将我搂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我也不问,只静静靠在他怀里。我能问什么?我什么都帮不上他,只能给他一个安静暖和的怀抱,让他的身子和心,都没那么冷。
我也很害怕知道,他若说是去了妖界,还好。他若去了人间,我很是害怕去想,他和他的妖魔军队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制造了怎样无端的灾祸。他若与天庭为敌,我更是害怕,我害怕有一天听到爸爸的好友夭任、敖日、秋狄……祈映,我的好友秋狄、祈映,甚至恩鬼、以晋会与他对阵沙场,真有这一天,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何去何从。
有时候他会眉飞色舞地来告诉我,他距离自己的计划更近了一步。这时候我的心就会莫名颤抖,我实在不知道,这于他是幸或不幸。即便他报了仇,又能怎样,将这天上人间冥界妖魔界弄得秩序大乱,多少人会像他以前一样家破人亡?这些我都想过,却又都不敢仔细想下去。多亏我的狐狸心大些,不然总有一天,会被他吓得不跳了。
大部分时候,他来的时候一身戾气,去的时候还算安宁平静,这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你看,赤烛,他还是你的那个碧尤呢,一点儿没变。谈不上温文尔雅,却男子气里透着些邪性,是你喜欢的样子呢。
我就会对自己说,你看,赤烛,你需得和他一起,不要也抛弃了他,他若没有了你,就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了呢,这世间谁都可以没有你,他却不行,他已是很苦了,你不能让他变得更苦——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