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大梦终觉(1 / 1)
这日,我晚晚起身,在灶间忙活着我们二人的粥饭——师傅自生病以来,已与常人一样一日三餐用饭,但如今,干食他已经进不去了,只得喝点粥水度日。
正做着,听得师傅在卧房抚琴。琴音绵软,全无力道,细听之下,依旧是那首他新作的《余年》。我心头的酸涩并着那琴音涌出来,在屋子里慢慢飘荡。突然,听得“嘭”地一声响,之后,琴声戛然而止。
我怕师傅有事,慌忙跑去看,却见师傅半趴在琴上,抬头狼狈地看我。他的墨发散落在肩头和琴上,慌慌张张用袖子遮掩着琴,从他的袖子缝儿里,我隐约看到点点殷红,猩红得刺眼。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趴着对我淡淡一笑:“哎,这身子,越发不济了。”
我也不去查看他琴上的血迹,只对他绽开两个梨涡,浅浅笑道:“夫君,再莫弹的什么劳什子的琴了,我又听不懂,还耗费气力,有这么十足的中气,不如留着陪我去玩儿,我倒开心些!”
他依旧伏在琴上,对我莞尔笑着,轻声说:“好,为夫以后再不弹了。一切都听娘子的。”
我转身飞快地跑去灶间,将门掩上,一边哼着歌一边向灶膛里添火,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师傅如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呢。我们造的什么孽呀,老天爷,为何这么惩罚我们。惩罚我就好了呀,师傅这么个人,从来一身正气,半点不好的事情都没做过,怎么能让他受到如此的折磨呢?
师傅一天天虚弱下去,原本丰神玉朗的身子现在已经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隆起,眼窝深深下陷。
我每晚醒来,都看见躺在我身边的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疼得一身冷汗,我只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装作沉沉睡着。
八十岁的身子,若去了那点儿仙龄,破败的速度显而易见。那情毒,我为他擦身的时候,看得仔仔细细,已经走到了脐上一寸,触目惊心,黑黑的一条长线。那时候,师姐走的时候,我又细细问过她,她说情毒越到最后,越是疼痛,周身骨节没有一处好的,若是此时你将这人打开来看,就会发现,他周身的骨头,都已是黑的了。可想而知,师傅是在忍受怎样的剧痛,他却一声都没有,只为不让我知晓。
可是每到天亮的时候,那个谦谦君子一样的师傅,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着从我枕畔醒来,跟我聊着昨天夜里的梦境,讲着今日要去做的有趣的事,要看的好看的景致。好像前一天夜里的,不过是我的一场噩梦,我依旧有一个好端端的相公,我的相公依旧有个好端端的身体。
这样一来,我便很怕黑夜的来临,黑夜一来,我的相公就会在黑夜的掩映中,疼痛着他的疼痛。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闭着眼睛,什么都知道。
终于有一个深夜,我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他背对着我而坐,咬着一条汗巾,大汗淋漓。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从背后静静抱住他,眼泪洒在他的后背上。
“夫君,疼就喊出来吧。”我曾以为,我假装看不见,他不说,便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依旧能过我们的日子。但是我错了,这不只是一场梦魇,它实实在在摆在那里,而且愈演愈烈。
他浑身一僵,无力地将汗巾从嘴里拿出来,整个人汗气腾腾,就像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一肩能担千钧的师傅,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半晌,师傅轻轻叹了口气,说:“本不想打扰到你的,还是不能如愿。连这样都不行了,为夫,哎,连这样都撑不住了。”
我的胳膊环着他的腰,他身上的骨头有些硌人,我呜呜哭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傅没有回过身来,只轻声说:“绯尘,没什么,莫要替我难过。我这最后一段日子,是偷来的,我很开心。有你陪着我,每日看着你对我微笑,给我煮菜烧饭,喊着我‘相公’,我很知足。说真的,我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将手覆在我放在他腰间的手上,缓缓说:“那时,在昆仑,咳咳咳……我每看到你一次,心里潜伏着的那个魔就对我说:她是那么美,那么善良。徒弟又如何,将她娶了,带她远走高飞,让她随你修仙,做对神仙眷侣,以后你便能日日看见她对着你笑,多好。你们俩再生上好多个宝宝,有些像你,有些像她,多好。修不修仙,做不做昆仑掌门,为不为世人所容,有什么关系?”
师傅抱着膝,脸埋在膝头,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他的声音很缓慢,说每个字都似是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这个贪婪的欲念,它越来越大,我有些控制不住了。刚开始我还能拿你当是我的徒弟,你有伤,我来安慰我自己,说必须将你留在身边养伤。待你伤好了,我又说你胆子小,不呆在我这里会害怕。再后来……我再没什么借口了。我明知道自己痴恋上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我越是远离你,越是将你推开,心里就越想你。最终,咳咳咳……我还是屈从了自己的自私,我到底,还是去找你了。到底还是不能看着你嫁人。”
他的声音里竟是带着股笑意,让我听了打了个哆嗦:“绯尘,待我去了,彻底将我忘了,过你自己的日子。将你拉进来,我错得很离谱。只为我的一份执念,让你为我难过,我真是枉做了你的一次师傅。你看看,你现在丢了你最好最好的天真烂漫了,都是为师的错。”
“莫再说了,莫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怕他说下去:“师傅,我求您别再说了。”
他拍拍我的手背:“好,不说了,我……今日真有些累了,以前怕是几日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日多。绯尘,在你心里,终还是将我当成师傅啊。”他将手轻轻放在我张口欲解释的嘴上,将我揽在了怀里,躺在席上。
屋子里安静得令人窒息,我静静抱着他,心头闪过了一幕一幕。是谁跟我们开了这么一场玩笑啊?非要安排我们师徒一场,非要让我喜欢他的时候他将我推开,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已心属他人。
那夜,我们紧紧相拥,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师傅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还能走上几步的时候,就陪我一起慢慢走到离我们的念尘居不远的山崖——师傅给我们住的茅屋起了个名字,他还写了一幅字,被我裱起来挂在了门楣上。
那个山崖,师傅告诉过我,当地的人们叫它情人眼,因为它有四块巨石突出来,像两双眼睛紧紧对望。我们会半日半日地坐在情人眼边儿上聊天,一直到黄昏,看着夕阳从崖边儿上沉下去,才一点点走回家。后来,师傅……连情人眼也去不了了,我偷偷看过,他的那条黑线,已到了心口窝。
这日,师傅早早将我叫起来,说:“绯尘,今日为夫精神很好,我们去情人眼吧,我……很想去看看。”我说:“好啊。”
扶着他推开门,外面竟是细雨绵绵,天都跟着灰蒙蒙的。我说:“夫君,我们还是不要去了。这天儿太不好走。我怕脏了我的绣花鞋。”其实我是怕他的身子再经不得一点儿风吹雨淋。
他朗朗笑道:“不妨事,改天我买双新的与你。”我看他难得的好精神,不想拂了他的意,便撑着把乌木把的纸伞扶他走了出去。
走了很久,才走到情人眼。我将两个蒲团放在地上,才让他坐了下去,我们肩靠着肩坐着。他说:“绯尘,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带你来这个情人眼看看,那四块石头,真是像两个情人在脉脉对视呢。”
我靠在他肩膀上点着头:“是,真是像。那双狭长点儿的眼睛是你的,那双杏仁儿一样好看的,是我的。”
他呵呵笑着,说:“绯尘啊,今日是你的生日,你十九了。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去给你准备礼物了。”他将“情人扣”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我:“把你的心放在我的心上吧。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待得我尘归尘,土归土,我还是把你放在心上的。若是有下辈子,我依旧把你放在心上。你呢,你能来找我,也将我放在心上吗?”
我点头,将脖子上的“情人扣”拿下来和他的套在一处:“自然,我们生生世世做夫妻,可好?”
雨水打落在我们的脚边,我们却都没觉得冷,他说:“今日这雨下得宁静,正符合我的心境。我这一世,前半程都在为了别人活着,只单单后面的一小段,是给自己活的。那日我还在想,若是我早早听了自己的心魔的话,或许一切都不是这样了。”
他将脸转了过来,笑笑地跟我说:“绯尘,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维护了一生的正气道义,到最后,却有些不信呢。”
我也笑笑地说:“你呀,一辈子假正经,你看我多好,想说便说,想爱就爱。下辈子你再这样我便不嫁你,让你干着急。下辈子我们遇上就相恋,我们青梅竹马,你早早就娶我过门,什么波折也没有,生他一堆大胖小子,你看可好?”
他笑得无可奈何:“我却喜欢女孩儿呢。”
“不,我就要儿子!你教他们练剑,我把他们打扮得英俊潇洒,将来拐回一群美人儿来给我们做儿媳妇儿,多好!”
他连连点头:“好,都听你的!”
过了许久,他轻松地说:“绯尘,待我去了,便将我埋在这情人眼旁,这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地方。”
我笑得灿烂:“好。我去了的时候也来陪你,可好?”
他说:“不好。我走了,你就过自己的日子,找个夫君,好好过日子。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过两天你就回去,你爹娘都惦记你呢。”
我满口答应着他,这时候,我已不想跟他争个长短。他说:“绯尘,我困了,你让我靠着你的肩,睡一会儿可好,以前都是你靠我,这次,我也想试试靠着你。”
我说:“好啊,夫君,我撑着你。你撑这么久肯定累了,睡吧。”
师傅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我眼中滴落下来。我的师傅,我的夫君,他终是离开我了呢。
师傅,我最终还是骗了你了。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已写了几十封信交给了司徒恩,让他每隔一年便交给爹娘一封,从修仙到生子,编谎编得很圆滑。
你去了,我还留在这世上干嘛呢?这个世上,最最爱我的人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岂不孤寂?我热闹惯了,总是不想身旁少了人陪伴,所以,我们一道走,可好?
我怀里抱着师傅已经很轻很轻的身子,纵身跳下了情人眼,既然师傅喜欢,那么,一直留在这里,不是最好?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