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生如止水(1 / 1)
睡着的时候,很多事可以不管,比如亲事,很多人可以不顾,比如爹娘,可是醒过来却是不同了。清醒的时候就得做清醒的事,这半点儿都不由人。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围了一屋子的人,我娘瘦得只剩把骨头了,看见我醒来,抱着我不撒手地哭,我师傅就站在我爹娘的身后——我很好奇他入梦的时候灵魂出了窍也是这么站着的吗?他斯文淡然看着我,我一看到他那张脸,心里就一疼,可我知道,这次,却不是因为师傅疼的。
日子还得过,我爹娘怕我想不开,死磨硬泡将我师傅留了下来,我师傅大概有些担心碧尤再回来找我,真的住到了我家。
司徒恩和阿水还像以前那么常来找我,我睡了三个月,嫂嫂的肚子吹气儿似的鼓了起来,如今已有些大腹便便的模样了,原来做了娘都是那么笨鹅一样走过一段路的。司徒恩和嫂嫂就不用说了,变着法儿的想办法逗着我笑。
阿水竟也跟着人学,来找我的时候给我讲笑话,可阿水这人真不大适合讲笑话,大概每次来都是从别人那处现学来的,每每到我这里,讲到一半就前言不搭后语了,不过这也不妨碍我和他一起乐得前仰后合。
每当阿水走了的时候,我才算终是松了口气。待到身边真的没人时,才是我最放松的时候,不用强颜欢笑,想发一会儿呆就可以发上一会儿呆。想绣花就绣上一会儿花——每次绣的都是一样,并蒂莲,可是还是没有长进,的确如弓止说的,有些像双头蛇。
自然,剑萍是总在的,甩也甩不掉,我娘和我爹大概是怕我寻了短见去,嘱咐了剑萍寸步不离我左右,我就是去茅厕她也是蹲在外面等的。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大梦了一场,我已想开了不少。觉得人生也不外如此,人世间也是有缘分一说的,有时候缘分未到,有时候,缘分已过,我这一生,有那一回,已是无憾了。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要与他们安排的人终老,再不会做些有的没的。
师傅还是老样子,每日找我,也不做别的,他看他的书,我发我的呆。不过我现在跟师傅呆在一起却自在多了。我常觉得,我跟师傅在一起,就该是这样的,他忙他的,我忙我的,看见他就好,看见他我就很心安。
有时候,我会趁师傅不注意,偷偷去打量他——其实也不是在打量他,只是在通过他,想念那个曾经和他一样的人,想梦里的点滴,想着想着,脸就红了。师傅做事的时候,回头看见我这个样子,每每就对我一笑,或轻轻叹一句“傻丫头”,再各自忙着各自的。
师傅偶尔也会想跟我谈谈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把这一天跟司徒恩、阿水或是嫂嫂疯玩瞎闹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讲上一大通,师傅细细打量我的脸,然后一半心事重重、一半又有些欣慰地不再说些什么了。我知道,师傅想跟我说的是什么,他想跟我说,那是场梦,梦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但是他不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他,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而我早已知道,那单就是场梦——虽然我很不愿意醒过来。
师傅在我家里呆了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头一遭便是,我那未婚的相公,李望林,帮着他父亲平定了外虏凯旋而归了。
他回城那天,剑萍听了信儿,拽着我去看,说街上人山人海好多人都在夹道迎接英雄呢,还说从城门进城,一路走了重新铺就一新的官道,好一番凯旋扬威后,我那未婚的夫婿就要回皇宫领封,据说也要封个什么将军的。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我爹娘,很是高兴。他们高兴,我便也跟着高兴。只是我并不想去看那个要封将军的人,我觉得他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
于是,那天除了我临盆在即的嫂嫂,还有我,家里只剩下一个师傅陪着我呆着,其余人等都去看我那威风凛凛的未来夫婿了。
那个李望林,后来来过家里一次,赶上我正经过前庭,远远见过,是个威风飒飒的人,高高大大——比我一年前见,大似是又高大粗壮了不少,不是以前那副文弱弱的样子。他远远地望见我,脸竟然红了。
我打远看见他的那一眼起,就想,算了,就嫁给他吧,一辈子的工夫,也不怎么长,这个人或许会对我很好也说不定,待他再有了其他妻妾,不那么看重我了,我就自自由由地翻翻话本子,偶尔见见师傅,师傅也不来的时候想想我的那个跟谁也说不得的,真的不能再真的梦,也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我会越来越老,师傅还会那么年轻,那个人……也会吧,待到我白发苍苍,他却还是那番年少模样,还是要如现下这般,再不来看我才好。不然,他再不会将我认作他那心爱的小赤烛,便再不会对我那么好了。
第二桩事是我嫂嫂生了个长相颇俊的男娃娃,取名曹凤仪——我一度觉得嫂嫂是将她这儿子当成女儿了,怎么起了个如此女子气的名字。我还在月子里的嫂嫂,脑袋上包着个布条子,摇头晃脑地跟我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取这名字,一是因为人家说男取女名,必有福气。二是说美男如斯,必是会有凤来仪。”
我一直相信我嫂嫂的脑袋是浸过水的,腹中没什么诗书,却是一肚子歪理,反正是她的儿子,将来长大了有怨气也怨不到我头上。
不过因了这新添的外甥,我的生活倒忙碌了开来。嫂嫂起先是坐着月子,待月子出来了也还是那个跳脱的性子,一点儿未变,半点儿没有做娘的样子,整日里打鸡逗狗,茶肆赌场的乱逛,我那耳根子软的哥哥,只要他娘子不将宅子点了,怎么胡闹他都看着欢喜。
于是,很多时候,我就长在他们院里,看着奶妈子给凤仪喂奶,看着老妈子给凤仪换尿片,没事儿的时候将凤仪抱在怀里拿个拨浪鼓逗他笑,这唇红齿皓的胖小子最是招人疼,从不吝惜笑容,每每将我逗得心花怒放,忘了心里的苦情。有时,我竟觉得,不是我在带着他,而是他带着我呢。
师傅从每日昆仑的飞鸽传书中得知来往信息,再由飞鸽将他的指令传回去,我知道,他早晚都会走,原以为师傅怎么也能等到我出嫁,没想到连这个时候都没能等到。
一日,日头已西,凤仪睡了午觉还没醒,我在自己的屋里靠坐在榻上绣着并蒂莲,师傅推门进来。对于这样的场景我已习以为常了,叫了声“师傅”,接着绣我的花样子。久久没听到师傅坐下,就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去看他,他看着我说:“绯尘,为师是来跟你辞行的。”
我的手一抖,右手拿着的针扎在了拿绣架子的左手上,吮了吮扎出的血珠子,我轻叹一声:“师傅,连你也要走了吗?”
从我这边看过去,师傅逆光站着,我实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是一个淡淡的轮廓,长身玉立,温润如玉,我能想象出他现在脸上大概还是那种淡淡的、有些怅惋、也有些超脱的表情,他说:“绯尘,为师总是要走的。近来各大派严阵以待,你身体不好,为师没跟你说,青城派前一阵子已遭了血洗,一门上下八百余人,一人未幸免,为师……不能再留在这里呀。”
是啊,总是要走的,师傅是个做大事的人呢,走了也好,以免每日我见他时心疼。
我放下我的绣架子,从枕头下拿出那个臧蓝色绣着两朵祥云的香囊,看着他的衣裳大襟儿说:“师傅,这是我给您绣的香囊,前段时间一直没来得及给您,您拿着,也算是个念想,偶尔能想起绯尘也好。您这一去,还能回来看我嫁人吗?再有小半年的时间我就要出阁了。”
我又将那香囊放在鼻子尖儿前,闻了闻,竹子香虽淡,味道却还在,挺好。想起竹香的事,我不禁笑了笑,然后将它递到师傅手里。
师傅逆着光,表情似明似暗,我看不大真切:“待你定了婚期,在锦螺里告知为师一声,为师定会来讨口酒喝。”
原来师傅没有将那锦螺丢了,我这么想着,也不知道心里是苦是甜,半晌没有再说话。师傅大概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便拿着香囊对着光看了看,说:“这两只鸳鸯,只有个轮廓,无景无波,绯尘绣得倒也写意。”
师傅这话来得突兀,我很是反应了一下,呆了一呆,才红了脸嗫嚅着说:“师傅,那是两朵祥云呢,我想您是修仙之人,绣个祥云利剑的大概适合您,利剑不好绣,我便自己拿着主意绣了祥云。徒儿那是第一次拿针,有些手拙。”
师傅也呆了呆,之后讪讪地说:“哦,不打紧,刚才师傅没看仔细,细一端详确是祥云呢。”
他说完,我们两个忍不住都笑了。这样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想起了秀插云霄的昆仑,想起了在昆仑的快活日子,我和师傅有多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说会子话了,往往是有司徒恩和阿水在的时候,我们两人倒能对答如流,而只我们两个的时候,气氛却沉寂下来,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若是说起来,即便是眉开眼笑着时,说的也都不是心里话。
我们多久没有这般亲近过了?上一次,远得就像上一世。
“绯尘,为师走了,你要善待自己,莫要让为师再牵心,身子骨是自己的,为了谁破败了自己的身子都是不好。”沉默的时候,忒过漫长。师傅总算找到了一个话引子再与我说下去。
我却答非所问:“师傅,我若同你说话,你再不会不理我了吧。”
师傅抬手抚了抚我的头顶,叹了口气说:“为师最是后悔的是就是当初在锦螺里没有应你的话,今后,为师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做什么,绯尘若说上一句话,为师便答上一句话。”
空荡荡的屋子里,师傅有些落寞的语气显得分外寂寥,他又放低了声音,仿若哀恳:“绯尘,就算为了为师,你务必要保重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