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忧思卧病(1 / 1)
次日,很早我就起身,走出来时窗外已是飘着细雨。淅淅沥沥,下得不甚干脆,有整天都不会停歇的势头。我撑着把乌木骨架的油纸伞出了门,向师傅住的洗文苑走去。走到院门口,我深吸了一口这雨中的空气,温润清新,很好。
第一句话我该当说点什么?师傅,随我去用膳吧,我娘吩咐厨房做了好吃的。或者,师傅,昨天我虽然没喝酒,却被你们熏得有些醉了。还是,师傅,别的不要说了,我的婚礼您要来的,多喝几杯……
还没想好,我的脚已迈入了门里。
推门进去那间屋子的时候,我的心轰然一紧。这屋子,没有丝毫暖气。
我小心翼翼地喊着“师傅?”我听那尾音在房中轻轻荡漾,觉得这声音就像一把剜心蚀骨的刀,搅得我心中抽痛。
再不用看,师傅走了,我就知道。我四下寻找,想看看师傅有没有给我留下一封信,或是字条。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师傅真的不要我了。我悲哀的想。
如何走回去的,路上什么人跟我说的什么,我是哭了还是没哭,我什么都已不记得了。我回得房里,一下子躺在床上,一头睡去,我太累了,不愿再醒。
师傅转眼已走了一月有余,这一个月,我都没出屋子。我躺在床上,静静望着账顶。我娘又在我的床头哭泣了,我说:“娘,您哭什么呢?我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不想出去。您让我静静,静静就好了。”
娘一听我这话哭意更浓,说:“绯尘啊,你师傅走的第一日你就跟娘说你想静一静,你都静了一个多月了,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呀?你师傅跟你说什么了?你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跟娘讲讲,娘给你想想主意排解排解,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好啊。”
我的眼睛从账顶慢慢移到娘的脸上:“娘,我师傅什么也没有讲,我也没什么,您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想昆仑了。”
“想昆仑就让你哥哥送你回去住些日子吧。”我娘叹着气说。
我的眼睛缓缓又转回账顶:“娘,我能一辈子住在昆仑吗?”我娘的脸色一黯。
“既是不能一辈子,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娘啊,你出去吧,尘儿累了,让尘儿歇歇吧。”我沉默了片刻,叹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师傅都不想要我了,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娘被丫鬟搀扶着走出门去,出得门的时候,娘轻轻叹道:“当初我就不该听信了那道士的话,将她送去昆仑啊,要不是去那,今天怎么会沦落成这副样子。”一副的哭腔。我心里有些难过。我都这么大了,却还是让娘为我哭,真是太坏,我想起来,却起不来,出不去。
我这一躺,就是三个月,起初的时候别人家的夫人小姐听得我病了,纷纷来探视,说是探视,其实是来刺探军情的,这些人都知道我平日里身体强悍,偶染风寒的时候都没有过,怎么可能卧床不起?这些一肚子好奇的人一批批都被我娘以怕沾染了疾患为由给挡回去。
后来日子久了,人人便都信了。再怎么样,三个月也是装不出的吧?于是,我被人遗忘了,每天静静躺着,倒也不错,到了饭时就会有人送来好吃的饭菜,变这样儿的做,都是些我往日里爱吃的。我也是三餐照吃,没有一顿落下过。
其实我没有什么,吃好睡好,只是不想出去,不想看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离我的昆仑、离我师傅已千里万里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疼。干脆不去看,挺好。
这程子,外人已不怎么想来了,可我那嫂嫂却每日每日都来烦我,给我讲蝶啊雀啊的,给我讲市井间流传的哪家公子和哪家小姐的小道消息,给我讲街上又新开了个什么馆子,她去了有怎样的趣事。嫂嫂的话我最最爱听,听那些故事的时候我有时候会笑得肆无忌惮,将眼泪也笑出来。每次嫂嫂来过之后,我心情都轻松很多,哭过之后,心下真是好受的。
后来,哥哥却不让嫂嫂来了,据说,嫂嫂怀上了他们的宝宝。他说每次嫂嫂从我这里出去都要难过很久,怕嫂嫂动了胎气。
一日,我哥来找我,坐在我榻前许久,静静陪我坐着。半晌才说:“绯尘,对不起,我不能再让你嫂嫂来陪你了。绯尘,有些事,是要自己想开的。爹娘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我和你嫂嫂上山去接你时,看你瞧你师傅的眼神,就已觉出不对了。绯尘啊,你师傅个是方外高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老早就是绝了七情六欲的,不然也修不成半仙。”
哥哥说:“绯尘啊,我们世间人有世间人该有的生活,吃饭、睡觉、成亲、生子,还有……孝敬爹娘。你打从一卧不起,娘掉了多少眼泪了,爹的头发都白了,你真就一点儿都没看见吗?”
我幽幽叹口气说:“哥哥呀,你莫要再劝我了。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也想出去,站起来跟嫂嫂再去疯玩瞎闹,让爹娘看着快快乐乐的,可我真是累了,我不想动了。”
我哥哥再不说话,叹口气走了出去。自此,我嫂嫂便被哥哥下了禁令,不再来了。我的生活也更落寞了,只是天天对着帐子,什么也不敢想,一想眼睛就发酸。
司徒恩和阿水也一起来看过我,他们是男眷,我又在病中,我娘是万分不情愿放他们进来的,我娘只光明正大地放他们进来过一次,后来到我房中的几次都是夜深人静以后,我想他们大抵是翻墙而来的。
司徒恩笑嘻嘻地看着榻上的我说:“你也有今天,哈哈!待得回去我要说给大家看,看笑不笑得死你!”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却也懒得理他。
司徒恩又笑嘻嘻地跟阿水说:“阿水,她既是这样喜欢小白脸儿,不然你委屈委屈娶了她吧,你虽是像个冰块儿,但好歹也算长得有模有样。有我看着,你对她总比那个什么映的来得好点儿,也好过她这样躺在床上没日没夜的发春。”
阿水口气淡淡,表情麻木地说:“你若能保证她回去不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不满山追着打我,我娶一娶也是无妨的,左右我现在还没娶亲。如果生出个小龟来,她这个臭美的还不得气死。狐王狐后还不得把我的壳剃了将我炖汤喝?”
他们狐王狐后的一顿胡说,把我说得云山雾罩。这一来一往,却像已经将我的终身定了,我已是阿水案板上的一块肉了的感觉。我实在听不下去,回头骂道:“我还在这儿,没死呢,你们在这儿明目张胆地说我的亲事,没问问我愿不愿意?”
司徒恩笑了,说:“你看,这不是还有力气吗?阿水,你说得对,你赢了。”
阿水依旧是那种平缓的语气,说:“我早说过,我什么都知道,你却不信。”
我的声音里已没了好气。我说:“我都已经足不出户了,你们还拿我打赌!赌得什么?至少也得让我知道知道。”这个,我也有些好奇。
司徒恩说:“你能不能就此翘掉。”
阿水还算不错,说:“我相过的,她至少还可以再活上三年五载。”这哪是在讨论朋友的命啊,这说得跟看条鱼待宰没什么分别。
说完他俩还对视一笑,把我气得七孔生烟,再不想理他们。以前在话本子上看过“损友”这个词总不能理解,现下终于开悟了,眼前的两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从此以后,谁来我都不见,也不说话。一心一意躺在床上,有时候想我的师傅,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只静静躺着。自我师傅走后,锦螺依旧被我放在枕边,却从未响起过。每日没人的时候,我便会对着它说话,大多说的都是“师傅,绯尘真的想你了”、“师傅,绯尘好难过”、“师傅,绯尘错了,再不妄想,您就跟我说句话吧”。没有一次有回应,看来,师傅是把那母锦螺丢掉了。
丢了也好,也好绝了我的念想,将我那些可笑的、丑恶的幻想掐死,不再平白地做梦。或许,等我再躺躺,想开了,也就好了。会把他忘了,成亲生子,平安度日。
卧床的日子越来越不难过。每日睁了眼,吃了三餐,不久便又睡了。大家渐渐已习惯了我的这种境况,见我不寻短见,不吵不闹,也就任由我躺着了。
这日,月已高悬,我望着投在窗棂上的树影发呆。今日的月亮好像尤其光华,又一个十五到了吗?
看着看着,脑子有些混沌,心说:这是又要睡了。近日倒越来越嗜睡了。眼前渐发朦胧,正要睡去,只听窗外一声叹息:
“小赤烛,我几日不来,你怎的把自己搞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我强打精神,调转头去,窗格子上投着一道好看的侧影,颀长高大,鼻梁挺括,衬着月光忒是好看。
我轻声问道:“碧尤?”
那人轻笑一声,好听的声音徐徐响起:“看来你是想我了。”我躺在床上翻了个白眼,这人,不但魔怔,还有些妄想。
他只一推,门应声而开。碧尤信步走进门来,我很有些纳闷:咦?每日里剑萍走的时候不都是将门落了锁才走吗?没见他怎么鼓鼓弄弄,却怎么就进来了?明日剑萍来了,必当说说她,这妮子跟得我久了,别的没学会,我的粗心学了个十成十,今日竟是忘锁门了。
他到得我的床前,立在床头俯身看我:“躺了多久了?脸色能躺出这样的死灰色也真是不容易。”
这人没有一句正形,我也懒得跟他计较,只老老实实回答着他:“嗯,三个月了。”
“啧啧,可是不短。你跟你的那个什么混账师傅挑明了?”他好看的眉毛一挑,眉角轻扬:“他来过?”咦?今天他倒难得的很清楚。
“嗯。说了。他来过,又走了。他不要我了。你满意了?”我赌气地说着。
“两个傻瓜。”他言语中满是嗤笑之意,眉目间那种邪魅让他英俊的脸看上去有些妩媚。傻瓜总是爱将别人都看做和他一样的,所以我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只一笑,也不辩解。
“咦?你倒是真的变了。”碧尤很好奇地坐在我的榻上,歪着头看我:“以你的脾气,往常我若说这样的话,你总要将我顶回来的吧?单就说你师傅,肯定就是不行的,就算不顶回来也是在暗地里较着劲的,今日倒是真不同。”
见我依旧不吭气,他将我的手攥在手心里,问:“这么躺着,不累吗?”
“累。”我轻声答道。
“那怎么不出去?”他含笑问我,虽是在笑,我却直觉得一阵冷意。
“出去更累。”我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只望着帐顶。
他向塌里靠了靠,将我躺着的身子拽起来,将我搂入怀里:“赤烛啊,这世间除了情爱……”
“还有好多,父母亲人,朋友骨肉,可以去多走走、多玩玩、多看看,还有更好的男人、更好的风景。”我打断他,接着他说:“你若再跟我说这些,你就可以出去了。我哥哥嫂嫂,司徒阿水,这样的话已经跟我说了一百遍了。”
“呵。”他笑了,眉间万千风华,一双勾魂的眼睛将我瞅了三瞅:“这世间除了情爱能解救情爱带来的痛,别无他法。小赤烛,不然,我舍得一身剐,跟你恋上一场,你看如何?我就许你个一世相随、此情不变,可好?”
我眉间一跳,细看了看碧尤,那黑眸中火光灼灼,似是等我一个答案,我知道,他看的是我,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我叹了一声:“碧尤啊,为了这个情字,我已苦得够了,怎么还能拖累上你呢,你呀,本来就够苦的了。”我头一歪,倒在他的肩上。
碧尤叹了口气说:“你只想跟他恋上一场是吗?”
我笑了笑自己,我想恋就能恋的吗?于是轻快地点头,小鸟一样看着他璀璨一笑,说:“是啊!”
“你可想好了?以后就这么过了?”他沉声问我,问得好是蹊跷。
我赌气似的点头:“嗯,就这么过吧。既然没有师傅,怎么过不是过呢。”
他将我的头搂了搂,使劲使劲贴在他凉凉的胸膛上,又叹了口气,说:“赤烛啊,你既是不愿用情爱治愈这痛处,那我就许你个美梦吧。”
我不知道碧尤说的是什么意思,仰头去看他,只觉他眼中红光一闪,对着我说:“赤烛,你累了,睡吧。”
我登时陷入了睡意里,无边无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