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师傅来了(1 / 1)
近日读书,偶尔读到一个小娇娘,暗自喜欢她的读书先生的事情,叫《罗衾误》的。我跟着她体味了一番兜兜转转、百转千回,那心中的暗自纠缠、暗自喜忧,感同身受。
最终的结局很是令我替她扼腕,喜欢那么一大场,每日里因为那人的一颦一笑辗转难眠,那人却最终竟是丝毫不知,娶了一个最是普通不过的姑娘。
我跟着从中参透了些喜欢人的境界,就是无论有没有十成把握,首先该当让那人知道。知晓了就好,成败倒成了其次了,也不枉这一生里喜欢了一回。
于是,我打定了一个主意,我想将我的喜欢告诉师傅。尽管我知道,师傅于我有的,只不过是些师长情怀,这样一番表白,最大的可能就是引来师傅的一顿怒斥。
但我已坚定了这份心意,我把这番表白就当成一项仪式好了,我的真情吐露尽了,无论收到的是什么,也算是无憾了,就算得对过去的一个交代,以后也好心甘情愿地嫁给那李望林了。
连日来,我每晚都跟师傅说些寻常的话,告诉他我在家里的一应事情,从司徒恩讲到阿水,从嫂嫂讲到我爹爹,从那日的跳楼事件——当然,我是没有讲那疯子碧尤的,讲到我想在院子里栽种一颗枣树,前脚刨了坑刚去取那昨日吃完的溜溜圆的枣核,后脚回来的时候扫地的唐婆已经嘴里念叨着“府里哪里来的猫呢”给我填平了。
师傅也乐得跟我说些话,我想师兄鉴于师徒有别,是不会跟师傅多呆的。
中午我多吃了两碗饭,为的是晚上被呵斥的时候有些力气。正想睡个午觉,剑萍来告诉我,我娘找我去大堂。娘找我去大堂,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家里来了什么客人,让我跟着去陪客。
回家之后别的都很好,父母慈爱,兄嫂和善,唯独不好的就是,每日迎来送往总有数不清的夫人小姐,一应花枝招展、活色生香的美人在眼前乱晃,每天说些差不多的话,真是累人。
特别是娘若是和那来的夫人一走,把我跟剩下的小姐们送做堆,我更是如坐针毡。大人们说的那些个柴米油盐我还能跟着忍受忍受,小姐们说的那些什么攀个高枝、钓个金龟的事情,我实打实地不太想听。
这时候我就总将剑萍笑嘻嘻地叫来续茶水,以便让那些个唠得尽兴的小姐们看不出我存着一颗已经离她们的话题飞得十万八千里的心。
再不情愿,也是要去的。我吩咐剑萍:“去,你觉得我哪件衣服最气派,拿出来给我拾掇上!再给我弄个最招摇的发式!”我这赌气的语气将剑萍都逗乐了。
我这么说是有些由头的,上次礼部尚书的家眷来我家,他家的那个走起路来腰都要折了的三女儿,回去跟她的那些个一起打混的小姐们说,那个曹绯尘,顶着一张素脸,穿着个白褂子,这么多人去了,连个正经样子都没有,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这脂粉堆中的话,传的最快,第二天晚上,我爹回来的时候就已铁青着一张脸了。自然,我爹是不会苛责他这宝贝疙瘩乖女儿的,坐在正厅的那把黄花梨椅子上,一边骂着别人家的女儿闲得肠子疼,一边将那椅子背儿敲得啪啪直响。
我想,这次就是为了我们家的椅子,我也是该穿得隆重些的。
乖乖,不照不知道,剑萍算是对得起我的这句吩咐,愣是把我打扮成了只公鸡。身上金光闪闪,头上琳琅满目,腰系得要多细有多细,脸抹得要多白有多白。
我就这样,像只扬着脖子的斗鸡一样,昂首阔步,头上的朱钗饰物乱晃着走进了大堂,我娘见我来,第一句就是:“绯尘,看看谁来了?”
我已习惯了这样一句场面话,于是尽量装作兴奋地尖着嗓子说:“让我看看!”再下一会儿,我就惊呆了!
有一个人,背对着我仰头看着我爹为了充场面挂在墙上的字画,那背影身着蓝衣布褂,纤尘不染,他听到我的声音,扭过头来,看见我的样子,扬起的眉角蹙了蹙。他悠然淡泊的声音在大堂中响起:“绯尘。”
我惊得浑身一震,兔子般跳了一下,脑海中只剩得他刚刚说的那两个字在脑袋四周围绕:“绯尘……绯尘……绯尘……”
我的手在广袖里用指甲掐了自己一下,是疼的,看来这是真的,不是做梦,这个师傅是活的。
一阵竹香由远及近,师傅熟悉的气息在我身周氤氲。他瘦了,却依旧清隽夺人。他低头看着我,用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怎么像只鸡?”
我轻轻叹了一声,哎,真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怎么我每次打扮得都不对?我强挤出两个梨涡,淡淡笑着:“师傅,京城里都这么穿的。”
师傅看了看我娘,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剑萍,没再说什么。
本来每夜里跟师傅聊天聊得都顺风顺水,可一旦见到了,心上却有几分疏离和畏怯,我呆呆傻傻地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只挤出了一句:“师傅,你怎么来了?”
师傅笑了笑,淡淡道:“为师来京城办事,顺便看看你。”
我娘笑着走过来,说:“瞧这孩子,高兴得傻了,让你师傅坐下来说话呀!”我娘大方得体地将我师傅让到了椅子上,剑萍给我拿了个边座儿,我就坐在娘的身边,听着娘和师傅闲聊,脑袋里嗡嗡作响,心里边什么都没想,只是空着。
只听得我娘的声音和我师傅的声音在耳朵边儿上响着,偶尔能听到零星的“昆仑”、“绯尘”、“仙人”这样的词在身旁飘过去,我却总是不能仔细去听他们到底说的什么。只是噙着笑看看我娘,再看看师傅,再看我娘,再看师傅——自然,看师傅的时间比看我娘的长些。
我娘和我师傅说着说着,只听门外一阵乱,然后厨房里管事的张主事就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我娘看见他,责了她身边使唤的翠竹去问他,翠竹走到门外,再回来趴在我娘耳朵边上耳语了几句,我娘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我娘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对我师傅福了福身,说:“仙人,让绯尘先陪着你唠会儿,家里有些急事,我出去一趟。我已吩咐了厨房,做得几个素菜,不嫌弃的话,晚上您就在这儿用膳吧。左右您这几日也是在京城办事,就住在我家,绯尘自从离了昆仑,很是想念您呢。”
我看了看我娘,想,我娘可真会说体面话。我想念师傅,一句也没敢跟我娘提过的,这最后一句,虽是有一打无一撞,却是真的道出了我的心声。
我娘一走,只剩下我和师傅两个……还有我身边的剑萍。我说:“剑萍,你去厨房做个监工,务必去将师傅的晚饭做好!”
剑萍撅着嘴走了,走之前磨磨蹭蹭还拿眼睛剜了我几眼,这丫头自打到了我这儿,已经被我惯得颠倒了,她像个主子,我倒像个下人呢,每日里,还得揣摩着她的小心思。
她今日的心思我是知道的,我师傅虽是八十岁高龄,但那张面皮忒嫩忒诱人,像剑萍这样的二八少女怎么能禁得起这样的诱惑呢?被逐了出去怎么能不怨我呢?怨我我也是要逐的,谁让我也是春心乱动的那一个呢?
最起初,屋子里可真是安静。我娘一走,我就不敢名正言顺地正眼看着师傅了。只一径盯着地面。可是,我不说话,我师傅竟也不说话。我抬头去看他,发现他竟也盯着地面。
我没话找话地说:“师傅,我的样子真像只鸡吗?”
师傅抬起头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下,稳稳当当地重新点了下头:“嗯,是真像。绯尘啊,下山没多少时日,这眼光差得也忒多了些吧?”
我很没有脸,我能说就这一天我这么打扮,还让您撞上了吗?我尴尬地笑笑,没说什么。
我师傅好看的右手捏了捏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说:“你走了之后,蓝辩到我们阳止峰来了两次,去你的屋子,呃,现在又变回了为师的屋子呆了好久,总是看墙上挂着的你的画像,那小娃子很想你呢。”
我想跟师傅说,这句话他平日里在锦螺里已对我说过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只说:“蓝辩,他好吗?”说了这句话,我都想把我的舌头咬掉。平日里我也算是个能说会道的吧?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也算个嘴皮子不笨的吧,哪能问出这种没有什么意思的蠢话来。
“挺好。最近他的功法突飞猛进了,你师伯很是得意呢。”师傅回答着我那没什么意思的问话,又问了我一句更没什么意思的话:“你回来之后身体可好,你这么弱气,换了地方,没什么事吧?”
我安静贤淑地回答道:“没有没有。我在昆仑虽是个身子骨不好的,到得尘世里却算一个身强体健的呢,好歹我也跟着蓝辩学了一年功法,强健着呢。回来之后吃的好,睡的香,什么毛病都没有。”
我师傅的嘴也张了张,像我一样,没说出什么来,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你还好意思提你跟蓝辩学那一年的功法呢,可把人吓得不浅”。
我们就这么闲叙着说了很多。他告诉我很多话,关于昆仑里的大小事宜,谁与谁起了争执,谁近来功法大进,谁和谁又有了成亲的意思,他对昆仑的想法……无休无歇的话,一开始还有些生分,后来就泉涌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就好像我们俩从来没在锦螺里每天夜里说话。
平日在锦螺里,都是我说的多,师傅说的少,今日不知怎地,师傅却说的很多,我一点儿都不嫌烦,不嫌他说的那些事离我远又琐碎。我向来喜欢听师傅说话,很喜欢很喜欢。